一個悶熱的星期四。在丹尼爾抵達現場時,空氣中充滿了燃燒的豫膠以及火藥的辛辣氣息,田園詩般的寧靜被自動步槍的射擊聲打破,並被敵對的氣氛給徹底毀了。
希伯倫大街的南出口已被安置了路障——鋼製的防暴柵欄,由士兵操縱着,軍用卡車則掩護着其兩翼。丹尼爾把“美洲豹”停在了路邊,用雙腳繼續往下走,探長的制服使得他暢行無阻。
由軍隊組成的警戒線縱深排成四行,站在離柵欄約十米遠的地方。格瓦那居民擁集在士兵們後面,同憲兵眼瞪着眼。那些憲兵來回走動着,壓制人羣以防突然的衝擊,把移民們趕回了新居民點的入口處。格瓦那居民揮舞着拳頭,叫嚷着猥褻的話,但絲毫沒有要同憲兵發生衝突的意思。丹尼爾記起了曾訪問過的一些面孔,那些面孔現在都因憤怒而扭曲了。他搜尋着卡岡或鮑伯-艾倫,卻一個也沒看見。
警戒線的另一邊是沸騰着的阿拉伯年輕人,他們從希伯倫舉着標語牌和巴解組織的旗幟行軍至此。一些已被撕碎的標語牌躺在塵土中。炎熱中,薄霧夾雜着點點星火盤旋在阿拉伯人上空——他們中的—些人從城裡滾來了舊汽車輪胎並將其點燃。火焰差不多都已熄滅了,輪胎散佈在街邊,像個做焦了的炸麪餅圈一般冒着熱氣。
臨時指揮所是一輛裝備了全套無線電設備的軍用卡車,停在街邊一塊骯髒的空地上,四周圍着古老的無花果樹。卡車周圍還有數輛覆蓋着帆布的憲兵吉普車,沒人在操縱。
在那些樹的正對面還有一塊空地,再那邊是一個小葡萄園,豔綠的葉子下是如同紫水晶一般在下午的陽光中熠熠生輝的累累果實。四輛軍用救護車和六輛囚車塞滿了那塊空地。其中的幾輛囚車拴得嚴嚴實實的,並有士兵看守。緊靠着它們的是一輛民用車——一輛接着希伯倫車牌的米黃色菲姬特,它現在輪胎癟了,發動機罩上滿是彈孔,擋風玻璃也碎得稀爛。
兩輛囚車和一部救護車開了出來,沿着路邊行駛在灰塵中直到通過柵欄,然後開上了瀝青大路、拉響警笛,加速向北駛去,返回耶路撤冷。丹尼爾在另一輛救護車附近看見了醫療活動的痕跡:
白色的污跡,深紅色的血液袋,用於靜脈注射的空瓶。他認出了一輛卡車的前保險槓上馬西爾羅上校那特殊的標記,然後朝它走去。迅速而小心地移動着,留心着周圍事態的發展。
士兵組成的警戒線向前推進,阿拉伯人後撤了一些,但進程並不順利。當權威遇到抵抗時,扭打發生了。
比賽不斷地被充滿憤怒的尖叫聲所打斷,還有痛苦的哼哼聲以及鋼鐵對的低沉的撞擊聲。
馬西爾羅舉起一隻喇叭筒放在嘴邊,吼出一道命令。
警戒線的後排朝天鳴槍,於是一陣震顫穿透了整個亂哄哄的暴亂人羣。
有片刻阿拉伯人看來似乎就要垮掉了。然而一些人開始高喊巴解組織的口號,並坐在了瀝青路上。那些已開始撤退的人又回來加入到他們的行列,跌跌絆絆地,有人倒下了;他們被前排的士兵拖了起來並被向後推。坐着的人很快被清除掉了,被抓着頸背推到憲兵那裡,憲兵再把他們押向那些囚車。抵抗更多了,逮捕也更多了。這裡如同瘋人院一般,失去理智的人羣沸騰着,旋轉着。
幾秒鐘內阿拉伯人就被迫後退了好幾米。突然,幾塊大石頭從暴民的中央沿弧線飛了出來,雨點般砸在了警戒線上。一塊落在丹尼爾身旁,他連忙尋找掩護,藏到了附近的一輛吉普車後面。
他看見士兵們防衛性地舉起了手臂,一朵血花從某個不走運的傢伙臉上冒了出來。
馬西爾羅透過喇叭怒吼着。
士兵們進行了幾次齊射,這次可是向人羣的頭頂上空開的槍。阿拉伯人恐慌起來,朝後跑着;在後退中一些掉隊的人被踩倒。
更多的口號,更多的石塊。
一名士兵被擊倒了。
喇叭傳出命令。石塊。持來福槍的士兵徑直朝羣衆射出了橡皮子彈。一些阿拉伯人痛苦地收攏手腳,跌倒在地,抽搐着。
暴動的羣體已經解體,現在,那些阿拉伯人朝開布倫方向四散逃去,每個人都只顧自己。在逃命的狂奔中相互跌絆着。
突然一名長髮、滿臉鬍鬚的二十歲左右的男子離開了紛亂的人羣,紅着眼睛直接朝軍隊衝來,一隻手中提着把長刀,另一隻手中抓着一塊粗糙的混凝士。
他舉起長刀,撲向士兵們。那些戰士扳動了槍機並開火,子彈射出。
長髮男子的身體被一股大力拋起在空中,漂浮着並翻滾着,隨即跌落在地帶起一片塵土,身體上出現了幾個參差不齊的黑洞。然後洞中充滿了紅色並往外涌。血液從他身上噴射而出。如同他的出現一般地突然,他癱倒在地,把生命的汁液排放在灰塵中。
一些正在逃跑的阿拉伯人轉過頭來,看着他死去。他們停下來,驚呆了,嘴凝固成了橢圓形。
警戒線前進着,繞過那個人,把剩下的阿拉伯人往回避。堅決不屈地向前推移着直到所有的暴亂分子都被拘留或逃光了爲止。
大街上現在安靜多了,爲鮮血、被征服的痕跡以及拋棄的子彈殼所裝飾起來。
救護人員搶着擔架跑來,運走了受傷的士兵和阿拉伯人,最後才輪到那個死去的舞刀者。
“讓他就在那裡爛掉!”一個格瓦那人高喊道。別的居民接過了那句叫喊並把它變成了一首聖歌。他們開始向前移動。馬西爾羅上校對着喇叭說了幾句,警戒線的後排掉過頭來面對着格瓦那人。
“來吧!”一位婦女尖叫道,“向猶太人開槍!該死的納粹!”
士兵們無動於衷,仍帶着稚氣的臉上有着花崗岩一般的眼睛。
丹尼爾走到馬西爾羅身前。上校被他的部下包圍着,正用一種冷靜平穩的聲調下達着命令,但仍注意到了他並向他點頭致意。
馬西爾羅是—個巨人——足有兩米高——有着雞蛋形狀的身體,看起來似乎都不能由他那長長的,像是踩着高蹺的雙腳來保持平衡。他的腦袋也呈雞蛋形——禿頭,褐色的皮膚,深深的皺紋,長着一個巨大而多肉的鼻子以及有力的下額。離開喇叭筒後,他的講話輕鬆多了。他是一個職業軍人,1967年西奈戰役中的英雄,自兩年前以來一直負責以約邊境的防務。一位條理清楚的思想家和哲學及歷史學愛好者,他似乎對那些領域的一切東西都能從容應對。
當下屬們散開去執行他的命令時,他握住丹尼爾的手說:
“事情結柬了。”
“我接到的電話說這事與我的案子有關。”
“可能吧。等一下。”
兩名士兵正把那個死去的阿拉伯人拖到路邊,拾得很低以至他的屁股摩擦着地面。馬西爾羅搐起話筒,說:
“把他擡起來。”聲音很尖。戰士們吃了一驚,立即服從了。
話筒還未放下,一名中尉走上前來並說:
“怎麼處理他們,長官?”他指着那些格瓦那人,他們仍在叫罵着。
“通知開布倫的西姆森,通向城北的交通封鎖二十四小時。”
馬西爾羅說。“在離南區一百米遠處佈置一條散兵線,不是從事合法事務的穿行一律被禁止,在今天的剩下時間以內。一旦散兵線建立起來,他們獨自就折騰不出花樣來了。”
中尉的手指併攏在眉前一擦,行禮後離開了。
“跟我來。”馬西爾羅說。他小步慢跑向卡車的後箱,爬了上去,丹尼爾緊隨着他。馬西爾羅點燃一支香菸,深深地吸了起來,然後從腰間摸出一個小鐵盒,痛飲了一口,並把它遞給丹尼爾。裡面的水冰冷,帶有甜味。
馬西爾羅伸直了他的長腿。
“事情是這樣的,”他說,“大約四小時前,一名格瓦那婦女正站在定居點的前面,等待着搭車到耶路撤冷去——一個孕婦。她已和夏雷-熱德克醫院約好了。卡岡的一名副手——叫艾倫的美國人——正在做着運輸工作。他原想運回一車教科書後,再折回去裝一些猶太教經文,順便就帶她去醫院。他遲到了。她獨自一人在那裡等了一小會兒,一面織着毛衣。”
“突然這輛車開上前來。”馬西爾羅指着那輛米黃色的菲婭特。
“三個阿拉伯人下了車,兩個手中拿着大砍刀,另一個佩着一把手槍——一種捷克產的廉價貨,射擊時它似乎就要在你手中爆炸。他們開始推那個孕婦。她嚇壞了,一動不動。他們就說了一些關於什麼血祭品,贖罪祭,以及爲死去的處女報仇之類的話。她開始尖叫。他們捂住她的嘴,準備把她拖到車裡去。”
“就在這時,艾倫出現了,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於是衝上前去救援。他帶着手槍,朝他們跑去時揮舞着它但害怕誤傷那名婦女而不敢射擊。有槍的那名阿拉伯人開始射擊——在很近距離內三次沒有擊中後,終於還是射中了艾倫的腹部。”
“艾倫倒下了。那名孕婦掙脫了抓着她的手,一邊跑一邊尖叫着,用她最大的肺活量。阿拉伯人則跟着她追。卡岡夫人當時碰巧正在定居點外面不遠處走着,聽到槍聲和失叫聲,於是跑了過來。她隨身帶着的一支烏茲衝鋒槍已打開了保險。有槍的阿拉伯人向她射擊,沒打中,於是逃跑。卡岡夫人追着那三人,把車射了個稀巴爛,傾刻間殺掉了其中兩人,重傷了第三個。那時,格瓦那人已擁了出來。他們拖出了那個受傷的阿拉伯人、把他揍死了。”
馬西爾羅停下來吸了一口煙:“美妙的畫面,對嗎,丹尼?等等,這兒還有更多的。看起來那三個阿拉伯人只是某個團伙的一部分。另外還有四個在開布倫的某間公寓中等待着——刀子,裹屍布,似乎他們早巳構思好了”復仇晚會的細節。發現菲啞特沒有出現,這些傢伙驅車沿路察看着,看見格瓦那居民正圍站在他們的同志的屍體旁邊,於是掏出了他們的‘捷克造’。格瓦那人發現了他們,追擊着他們——大量的射擊,全沒命中。那些阿拉伯人猛踩油門,加速逃回了開布倫,告訴所有人說那些猶太人正在橫衝直撞,謀殺了巴勒斯坦的英雄們。令事態惡化的是,某個來自本熱特大學的教授——叫艾薩德的蠢物——正在那裡拜訪他叔叔,聽見了這些消息,並大踏步走到廣場中央,發表了一通即興演講,煽動了一大批暴徒組織起來。結果就是你看到的。”
馬西爾羅繼續吸菸,又從鐵盒中喝了一口。一陣救護車警報器的合唱尖銳地響起,又逐漸地遠去。
“至於你的案子,”上校說,“我們在菲姬特中發現了一張報紙——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我還沒有讀今天的報紙。”丹尼爾說。
“如果這樣,我可以把它給你。”馬西爾羅彎着腰站起來,把頭伸出卡車,叫過來一名憲兵。
“把標着第九號的現場證據收集物袋子給我拿過來。”
憲兵領命而去。
“卡岡在哪裡?”丹尼爾問。
“陪他的妻子。朝那些阿拉伯人開槍對她刺激太大。那以後她曾虛脫過一小會兒——他們把她送到了哈達夏醫院做進一步觀察。”
丹尼爾回憶起了那婦人寧靜優雅的氣質,希望她安然無慈。
“傷亡人員的情況怎麼樣?”他問。
“菲啞特上的三人死了。那孕婦只受了幾處擦傷,但如果她失去孩子的話我不會感到奇怪的。艾倫的腹傷看起來很嚴重,流了很多血——當他們把他擡走時,他已經昏迷了。你剛纔看見了那個舞刀的人——無疑他會成爲今夜的英雄的。愚蠢的冒失鬼,他讓我們別無選擇。我的小夥子們有六個被砸傷了。一夥阿拉伯人被橡皮子彈射傷。
我們拘留了另外十個,包括艾薩德和第二輛車上的四個人——我們將把他們送到雷默監獄。你晚上可以去審問他們,儘管我懷疑你能有什麼收穫——不過是另一種‘作用與反作用’。”
那個憲兵帶來了紙袋。馬西爾羅接過來,掏出一張摺疊的報紙並遞給了丹尼爾。
這是今早的《艾爾庫茲報》。頭版頭條寫着:新證據表明屠夫案是猶太極端分子所爲。一篇由馬克-威爾伯所著的通訊稿的阿拉伯文譯文,中間並由本地編輯添加了一些誇張的話語。“我們的報紙上也轉載了,”馬西爾羅說,“只是沒有標題上的廢話。”
“我從太陽一升起就呆在野外。”丹尼爾說,隨即就爲話語中表現出的道歉意味感到後悔。野外,定在謀殺現場的巖洞附近,沙漠中,他的無線電收發裝置所收到的信號被周圍的山給削弱了。團團轉着圈,像個約旦隱士。希望找到……什麼呢?新的證據嗎?對世界的看法嗎?他與現實世界隔絕開來,直到返回他的汽車,並接到施姆茨打來的關於發生暴亂的電話。
他讀着文章,每多看一句,憤怒就增加了一分。
馬克-威爾伯聲稱從某人那裡收到一封信——某個匿名者,記者並強烈暗示他就是屠夫本人。一張白紙,上面貼着兩段從希伯來語《聖經》中剪下的文字,那些精確的譯文和註釋由某位“聖經專家”提供。
據威爾伯說,第一段是“正統的《舊約》中爲把巴勒斯坦人猶太化進行的辯護”:
因他愛你的列祖,所以揀出他們的後裔,用大能親自領你出了埃及,要將比你強大的國民從你面前趕出,領你進去,將他們的地賜你爲業,像今日一樣。
(《舊約,申命記》第四章)第二段則是“從(舊約-利末記)中摘出的摩西祭儀律精選”:
人若牽一隻綿羊羔爲贖罪祭的供物,必要牽一隻沒有殘疾的母羊。
(《舊約-利末記》第四章)但播祭的臟腑與腿必要用水洗。
(同上,第一章)凡摸這祭肉的要成爲聖。這祭牲的血若彈在什麼衣服上,所彈的那一件要在聖處洗淨。
(同上,第六章)“必要用水洗。”丹尼爾想。
除了那些與偵查相關的人外,沒人知道屍體被清洗過。消息封鎖得很緊,這意味着這些段落很可能是真實的東西。威爾伯並末提供物質上的證據。
他捋緊下巴,繼續往下讀:
“……不能忽略屠夫案件背後存在着宗教——種族主義集團成員的動機的可能性。兩名被害者都是年輕的阿拉伯婦女,而且儘管警方拒絕透露細節,但自發現這具屍體以來的一個月,謠言一直在流傳着,第一個死者是個肢體殘缺的獻祭品,她就是菲特瑪-威斯馬威,十五歲。”
那篇文章沿着這種基調又寫了好幾段,討論着以下問題,即“右翼的西岸定居者和土生土長的巴勒斯坦民衆”間的衝突。然後又說了一些無意義的話,如“儘管在猶太教的宗教崇拜中,禱文已經取代了牲畜祭品,但經常地在禮拜儀式中表示一些獻祭品仍很重要”。並從摩西-卡岡的最具煽動性的講演中截取了一些有用的短語,用以強調那個格瓦那領導者曾引用《聖經》來證明“強制性地擴展疆域”是正確的。
令所有人都想起了自古以來就在中東地區存在着的仇恨。
總之儘可能地譴責了格瓦那居民,或者與他們相似的一些人,卻實際上並沒有點明他們就是殺人犯。
這一切做得很巧妙——設法讓結論看起來像是從客觀事實和對真相的查詢中得出的。暗示顯然比直接控訴對人們的情緒施加了更大的影響。
“很棒的事啊,新聞界的自由。”馬西爾羅微笑着說。
丹尼爾把報紙放回紙袋,說:“我想保存這個東西。
你還有什麼?”
“所有的武器,都被捆好了並準備從它們上面採集指紋。我們也試圖讓那輛車保持乾淨,但格瓦那人幾乎都曾上去過。開布倫的那間復仇公寓已被查封,並有衛兵把守。你的人什麼時候能趕到那裡?”
“很快。你能讓我和法國山取得聯繫嗎?”
“太簡單了。”馬西爾羅說,熄滅了香菸。
兩人爬出了卡車後廂,回到司機室。上校按了幾個鍵,把對講機交給了丹尼爾,說了再見和祝好運後,定了出去。丹尼爾看見他走上了瀝青路,彎腰檢查着一團血跡,同周圍的人商量着該如何劃線。然後不偏不倚地端詳着格瓦那居民,那些人已開始返回自己的家。
現場的活動節奏已明顯減緩。酷熱卻始終一樣。一羣烏鴉從葡萄園中飛出,編隊掠過人們的頭頂,然後盤旋着停落在那些無花果樹上。笨大的,看起來懶洋洋的鳥,它們那養尊處優的軀體外包裹着藍黑色的羽毛,如同油膜一般的光滑。帶着毫無個性的沉默,它們棲息在那些灰色的、多節的校碰上。
多疑的生靈,那些烏鴉。丹尼爾端詳了那些鳥們片刻,然後打開了無線對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