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都替謝夕瑤捏了把汗,也替皇長子而尷尬。安靜了一會兒,皇后笑道:“你說得也對,一輩子的事,急不來的。既如此,本宮就不替你操心了,不過你閒來無事時大可與京中各府多加走動,指不準就爲自己覓着如意郎君了呢?”
皇后末一句話大有幾分說笑的意思,夕瑤鬆了口氣,道了句“是,臣女記住了”後,叩首起身,退回玉引身旁站着。
而後衆人又說了些奇聞趣事,將近晌午時從坤寧宮告退,各自去給各宮的太妃問安。
這個過程玉引每年除夕都要經一遍、這條路她也每個除夕都要走一遍,但實時上,打從新帝登基開始,這些就該變一變纔是。
——後宮理應騰出來給新帝的嬪妃住,太妃們該挪去別處養老或者出宮住去各自兒子的府上。但因爲今上身邊的妾室實在不多,把在謹親王府時有名分的一個個都算上也沒幾個人,他又與她們都沒什麼情分,就索性將自己的嬪妃擱在了較偏些的宮室,省得讓太妃們大費周章地挪動了。
玉引想到這處就有些唏噓。她想皇上與皇后娘娘的夫妻情分大概並不亞於她與孟君淮,所以他能這樣不在意別的妾室。這樣的家本該和睦得很,本該比有妻妾之爭的人家省心得多……可偏偏他們的問題出在孩子上。
依現在的情狀來看,皇后娘娘大約是不能再生孩子了。那就沒人勸皇上與別的嬪妃添幾個皇子麼?一定有的,遲遲沒有新皇子降生只能是因爲皇上自己不肯。
如果皇長子能好好地活着就好了,不怕他一直比常人虛弱些、也不怕他壽命稍微短一點……他能活到四五十歲,就能解決許多的問題。
玉引又沉嘆了口氣。大約是因爲方纔剛見到了皇長子的關係,這件事突然讓她覺得更加壓抑。那是位多麼行止端方的年輕人啊,如能繼位必是盛世明君,怎麼就偏讓他受這種折磨呢?
“明婧。”玉引捏了捏明婧的手,明婧擡起頭,她道,“母妃想年初四的時候去華靈庵爲皇長子祈福,你跟母妃一起去,好不好?”
“好呀!”明婧點點頭,又說還要將哥哥們喊上,說他們都很喜歡這個大哥哥。
待得到了永寧宮,明婧在定太妃身邊“乖乖地待了一會兒”之後就“乖”不住了。可她又覺得自己出門去玩不太好,就逼自己繼續乖乖坐着,偶爾看身邊的大人們一眼,掩不住眼裡的期盼。
後來定太妃看出了端倪,攬着她一笑:“
明婧坐不住啦?我們在這兒說話她也插不上嘴,是無趣了些。讓她的姐姐們帶她去御花園玩吧,大過年的,別悶着孩子。”
和婧蘭婧與夕瑤便齊起身一福帶她出去,不過多時到了御花園,園中尚有冰雪未清,正合明婧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的意。
幾個當姐姐的樂得陪她玩,但也並沒有太讓着她。打起雪仗來幾人都還打得很“認真”,力氣和身量皆不佔優勢的明婧被接連不斷飛過來的雪球追得很快落敗,邊叫邊笑邊往前跑着躲她們。
好不容易躲到假山後,明婧得以緩了口氣兒,探頭看了看離得尚遠的幾個姐姐,琢磨着一定要在她們過來前團個大點的雪球砸過去。
可是這一帶大約是來往的人少的關係,找不到什麼已被踩實一些的雪塊,地上的雪都鬆鬆垮垮的,要團成團可難了。
不肯放棄的明婧蹲在那兒悶頭團雪,也不顧手涼,團着團着忽見兩隻大手捧着一捧雪就按在了她剛堆起一點的雪團上。
明婧擡頭一看,嚇住:“殿下!”
然後她要見禮,皇長子蹲身一攙她:“你是逸親王府的小翁主,對吧?”
“嗯!”明婧點點頭,皇長子又問:“這麼冷還打雪仗,你不冷嗎?”
“冷啊……”明婧撇嘴,不忿地說姐姐們欺負她,三個人打她一個,她就是冷也要跟她們再打一架。
“哈哈。”皇長子笑出來,繼而埋頭幫她繼續團雪球,明婧擡頭一看,小臉卻白了:“……!”
假山上的一個小洞裡緩緩伸過來一隻手,握着一個雪球顯然正要往下拍。明婧驚得滯了一瞬,待她喊出那聲“姐姐別……!”的時候,那個雪球正好狠砸下來。
猝不及防頭頂一涼的孟時衸噝地一吸氣,同時聽到假山那邊幾個女孩子陰謀得逞的歡笑。
然後三個姑娘一起來看被砸中的小妹妹,可定睛看到的自然是安然無恙但一臉驚愕的妹妹以及頂了一頭雪花的皇長子。
一時間,在場的四個姑娘都窒息的大眼瞪小眼,接着,見皇長子默然撣掉頭上的雪,陰着臉回頭,只吐了一個字:“誰?”
“……”三個人同時一縮脖子,倒是誰也沒把誰賣了,只是下意識中的眼神立刻出賣了同伴。
孟時衸淺怔,睇了她一會兒,眼中笑意淡淡:“謝姑娘都到了嫁人的年紀,倒還很活潑麼。”
“……殿下恕罪。”夕瑤說不上怕他,但這事怎麼說也是她錯了。暗自咬咬牙,還是就地跪了下去,又解釋說,“臣女以爲是明婧在那兒,所以……”
“還以大欺小?”一個罪名被以心平氣和的口吻砸下來,夕瑤一愣,低頭不吭聲。
孟時衸站起身踱到她面前,夕瑤一邊並無懼意,一邊又被一股說不清的氣勢逼得想往後躲。無奈膝下慢慢融開的雪直往上躥涼氣,雪下面又是堅硬的石子路,弄得她腿上不適,一時躲不開。
然後這不適就把她的懼意一點點激出來了。她是覺得皇長子不是那種會計較這種小事的人,可說實在的,她又對他根本說不上了解。
萬一他今天心情不好就想計較一下怎麼辦?那她只能受着啊!尤其姑母也不在,尤其……尤其她片刻前還幹了點打他臉的事。
夕瑤這麼越想越慌,恰這時,皇長子又開了口:“三位堂妹先請回吧,我問謝姑娘幾句話。”
“……”和婧蘭婧明婧呆滯地互相看了看,她們誰都不算跟皇長子特別熟,至少沒熟到可以仗着堂兄妹的關係撒潑打滾求情的份上。
於是她們能做的也就是趕緊離開,去跟母妃報個信兒。於是夕瑤很快就被她們扔下了。
孟時衸睇着她,按住微亂的心絃,一喟:“去那邊坐坐?”
好像只是很客氣很平常的詢問?夕瑤一時摸不準他什麼意思,依言撐身站起來。她腳下一滑,他迅速一扶,又很快鬆開了手,沒有半點特殊的親近。
二人走到亭中,孟時衸在石案邊坐下後見她還站在那兒,便一哂:“謝姑娘坐。我剛纔隨口逗你的,陪妹妹玩而已,沒什麼以大欺小。”
夕瑤這才福了福,到他對面去落座。她擡眼掃了一眼,見他頭頂上有些晶瑩的水珠,應該是殘雪融化所致。
她心裡矛盾了一下,想到他身子不好應該不能凍着就摸了帕子出來,一邊遞過去一邊指了指他頭上:“殿下您……擦擦。”
孟時衸笑了一聲,接過帕子隨意一擦,拿下來時目光落在了上面的並蒂蓮繡紋上。
他心裡稍稍一滯,又如常地笑道:“姑娘看不上家裡給說的親事,是因爲有心上人了?”
“啊……?”夕瑤愣住,對他突然這麼說而感到茫然,“沒有啊……”
他便一遞帕子示意她看,夕瑤依舊懵了一瞬,旋即明白過來,笑說:“殿下您又想多了。”
皇長子沒吭聲,略一頷首示意她說,她道:“臣女只是想,並蒂蓮寓意姻緣美滿,可它們之所以能並蒂而生,是因爲兩朵都一樣高——這不是說明嫁人也是這樣的理兒麼?如若兩邊高低不同,怎麼可能像並蒂蓮這般,又怎麼可能真正美滿?”
她這麼一說,再加上先前在坤寧宮中的話,孟時衸大致明白了她苦惱的原由。可這原由又讓他很是意外,便皺眉道:“家裡要你低嫁?這不可能吧。但凡世家豈有不講究門當戶對的,何況是你謝家?”
“高低之分又不止是在門楣上。”夕瑤想起這個就愁苦無比,嘆了口氣將實情說了,“家裡是覺得現下京中情勢太緊,怕臣女嫁個有野心有鬥志的,之後拖得家裡要麼與人結黨要麼看臣女在夫家受白眼。所以給臣女挑的都是些門楣不低但安於享樂的……臣女覺得家裡這麼想沒錯,可臣女實在不喜歡他們。”
她說着瞧了瞧皇長子的神色,又多加解釋了一句:“殿下別覺得臣女不安分,臣女自小接觸的男子,都是如祖父、父親、姑父這樣的人,他們爲國也好爲家也罷,總是要爲些事努力的。臣女實在不敢想日後嫁個只知聲色犬馬的丈夫該怎麼過日子,與其那樣讓心裡不痛快一輩子、窩囊一輩子,真不如嫁個有勇有謀的男人暢快幾年……然後若他戰死沙場爲國捐軀什麼的,我就是守一輩子寡也覺得守得值啊!”
夕瑤一番話說得憤慨,話音落定才發覺自己好像說得太多了……?她喉中一哽,再度看看皇長子的神色便避開了目光,磕巴着往回找補:“臣女就是……隨口說說。”
“你這樣的姑娘若嫁給誰,夫家一定很捨不得讓你守寡。”良久的沉默之後,他忽而說了這麼一句。夕瑤正一愣,他已然笑着站起身:“方纔在坤寧宮是我想當然多了嘴,姑娘別在意。姑娘想嫁個稱心如意的夫君沒什麼錯,且慢慢尋着吧,若家裡逼得緊……我可以幫你說說情。”
“……?!”夕瑤被他最後一句嚇了一跳,皇長子沒理會她面上的驚色,又看了看手裡的帕子,並不在意般地塞入了袖中,隨口道:“帕子髒了不便繼續用,給姑娘添麻煩了。一會兒我讓人送幾塊新的給姑娘去,多謝。”
他說着朝她一拱手,轉身大步流星地就走了。留夕瑤愣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等等?
幾塊新的?不用啊……她們姑娘家出門身上不會只帶一塊帕子,她有的用!
他再多塞幾塊給她,她擱哪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