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江依奈沒有猜錯, 這件事並未就此告一段落。只是她未想到,逸見冰佐江來青學找她的時候,會以這樣的姿態。
意想不到的弱者姿態。
那是在那場突如其來的“謀殺”的兩天後。因爲要迎接接下來更爲激烈和殘酷的關東地區大賽, 網球部的訓練進行得嚴格緊湊而有條不紊。逸見冰佐江的到來與當時的氣氛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就被吸引過去。
她穿着素淨的運動T恤和短褲, 書包搭在一邊的肩膀, 濃密的長髮高高束成馬尾, 清爽利落的模樣與平時的嫵媚亮麗極爲不同。
從前的每一次見到她,若江依奈都覺得,她是那樣高貴美麗到不可一世的人, 卻唯有這一次,她忽然感到, 她亦只是一個普普通通會哭會笑的女孩子, 和她身邊的其他女孩並沒有什麼兩樣。不知是因爲她今天樸實的穿着打扮, 還是因爲,那雙總是盛氣凌人的眼眸, 在褪去銳氣之後,竟是如此婉轉明澈。
但這畢竟不是一個好時機。若江依奈快步走向她,想要在她開口之前將她帶離網球場——她的腳上雖還綁着繃帶,但輕微的扭傷帶來的疼痛並不會持續太久——卻在聽到她說的第一句話後驚訝地愣在原地。
“我輸了。”
幾十雙眼睛疑惑而好奇地望向她們,若江依奈卻一步也移不開腳, 只是無言地站在她的面前, 眼神裡交織着複雜的情緒。
“侑士……他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 你贏了。”逸見冰佐江望着她, 緩緩說道, 眼裡無波無瀾,卻平靜得令人不忍。
“……”若江的心口似被什麼東西堵住, 沉默半晌,終於用安慰的口吻說,“我不會跟忍足在一起的。”
“那又怎麼樣?他喜歡你,很認真地喜歡着你。大家都覺得,忍足侑士是個花心的人,可是他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比誰都要認真。現在,他喜歡的是你啊……”聲音從一開始微微的激動,到漸漸弱下,最後竟有些顫抖。
“對不起。”除此之外,若江依奈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她處於一個微妙的地位,無心傷害她,卻的確傷害了她。
“這個暑假結束,我會去美國上學,”逸見停頓一下,脣角逸出一絲苦笑,“不要用這種同情的目光對着我,這本來就是計劃之中的,現在不過提前了一些而已。”
“那麼你來找我……”若江感到不解,她並不覺得逸見冰佐江是那種會特意跑來向她認輸的女生。
她突然輕笑起來,那笑裡有不甘,還有很多若江看不懂卻莫名感到恐懼的東西:“侑士我已經得不到了,但是,總想贏你一次啊。”
“你想怎樣?”若江立刻警覺起來,強烈的直覺告訴她,剛纔的心軟是自己太過大意。
“就用你我最擅長的東西來比賽吧,”危險的笑容爬上她的脣角眉梢,那勢在必得的倨傲神情比從前更甚,她放下書包,把裡面的東西統統倒在地上,“來,給你權利,挑你喜歡的吧。”
掉在地上的全部都是藝術體操的器械。
周圍的人在驚愕之餘,都注意到若江的臉龐瞬間褪去所有血色,蒼白得駭人。終於有人站出來插手這場對峙,是身爲部長的白石:“逸見同學,現在是我們網球部的訓練時間。”
逸見的目光輕佻地從他臉上掃過,又回到若江那裡:“沒關係,我可以等。”
“若江是我們網球部的,逸見同學要比賽的話還是去體操館找對手……”白石替若江解圍道。
“我覺得若江同學就是最好的對手呢,是不是?”眼含不明意味的笑意,聲音婉轉溫柔,卻字字鏗鏘,“美國東海岸藝術體操錦標賽國中組冠軍,若江依奈?”
沉寂的網球場一時炸開,逸見冰佐江的話似一顆巨石墜入深海,掀起驚濤駭浪。
此起彼伏的驚歎聲和議論聲將若江依奈包圍起來,截斷了她所有的退路。
那一刻,身體裡某根繃緊到極致的神經卻突然鬆弛下來,彷彿身臨萬丈絕壁,反而有了無畏的決心。
也在那一瞬間,辨明瞭逸見的來意。失去了忍足的絕望,給了她孤注一擲的勇氣。將自己最後的自尊和驕傲,押在引以爲傲的藝術體操上,她相信自己不會輸。
她也知道自己不會輸。
若江依奈輕嘆一聲,微微揚起的嘴角柔和了僵硬的表情。她極輕地走到逸見身邊,俯身從地上拿起那根明黃色的繩,繩端從指間輕輕滑過,鮮豔的黃色亮得扎眼。
逸見的語氣不無驚訝:“繩操?我提醒你一句,這是我最擅長的。”
“我知道,”若江轉過頭,雙眸波平如鏡,微笑地欣賞着逸見冰佐江驚詫的表情,“不過,這裡實在不是個比賽的好地方,體育館,怎麼樣?”
逸見點頭同意。
“抱歉,”清冷的聲音猝不及防地阻擋了她們的去路,“請你離開。”
身後的喧囂瞬時沒去。逸見擡頭,身材高大而削瘦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微挑的鳳眼和緊抿的薄脣無不透着凌厲,神情淡漠嚴肅,透着懾人的威嚴。
她微微一怔,繼而用最甜美的聲音道:“不好意思,我和若江有些事情要解決,我們這就離開。”
“若江要留下,請你離開。”他面無表情地重複道,冷峻的目光堅定得無可撼動。
“好,”她終於放棄抵抗,輕巧地聳了聳肩,“我可以等你們結束。”
“不必了,她不會跟你比。”
蹲在地上整理書包的逸見滯住,不可置信地轉頭:“你說什麼?”
“她不會跟你比。”手冢國光語氣冷淡。
逸見倏地站起來,臉色因爲慍怒而微微泛紅:“這是我和她的事,你憑什麼……”
“你的對手在賽場上,請你尊重你熱愛的運動,不要拿它來做這樣無謂的事。”手冢的語氣加重了些,透着不怒而威的氣勢。
字字句句若醍醐灌頂,逸見冰佐江怔怔地望着眼前俊挺嚴肅的男子,良久,動了動脣:“我知道了。”
她拎起書包,回首瞥過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若江依奈,對手冢微微頜首:“抱歉,打擾了。”
從網球場拐到學校的主幹道只是十幾米路,踏出的每一次腳步卻像千斤重,心裡竟有豁然開朗的輕鬆,這是逸見自己也未曾料想到的。
差一點,差一點就要拿自己熱愛的藝術體操去做泄恨的工具嗎?她是如此慶幸,在最後的一刻,自己終究沒有那樣做。
初夏的陽光明媚而熱烈,下了太久太久的雨,便忘記了還有這樣乾淨美好的晴天。漫長的梅雨季節尚未結束,但那片積久的陰霾,終於散盡。
網球場外,若江依奈低着頭,面前菸灰色的水泥地上,手冢國光的影子凌厲而挺拔。
“你知不知道自己剛剛在做什麼?”即使手冢國光素來嚴苛冷淡,此刻的口吻聽起來還是太過嚴厲。
“那樣的情況,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吧。”若江故意答得滿不在乎,來掩飾自己的心虛。其實現在想起來,自己也是後怕的。
“是嗎?”眼角眉梢的凜冽沒有褪去半分,“你最好不是在自欺欺人。”
若江緊咬嘴脣,與他對視幾秒,彷彿醞釀了許久,說出來的話卻刺耳得嚇了自己一跳:“你能說得那麼輕鬆,不過是因爲比我幸運而已。”
手冢國光一怔,卻並未惱怒,只是無言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留給她一些有限的只有他們懂得的安慰。
若江依奈獨自在球場門口站了很久很久,那些竭力遺忘的傷痛和遺憾,洶涌地填滿了所有的思想。她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卻依舊無法擺脫那些清晰而刺眼的畫面。
傍晚的陽光漸漸柔軟,將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她只是站在那裡,任回憶啃噬所有的意識。
然後有一個溫柔的聲音拂過耳畔:“若江。”
放開手,金色的夕陽漫進眼眶,不二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淡,甜美無傷。
“回家吧。”低柔婉轉略帶沙啞的嗓音溫柔得恰到好處,足夠讓她揚起微笑,不至讓她溼潤眼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的一個微笑便能抵過所有哀傷。
她接過不二遞來的書包,習慣地走在他的身邊,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彷彿只要在他身邊,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