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粉矮牆,稍隔一池瀾漾,幾樹棠棣花枝探牆而過,又似乎將兩個院落溝通聯繫,但一牆之隔,牆右蘭竹修翠,確是不同牆左棠棣嬌芳,高閣樸雅,也大有別於鄰院亭榭精緻,劉若蘭一邊慢步於長廡,一邊瞻顧景緻,她想她終於可以步入上清觀這一處匾題長青的院落,再不需要小心翼翼徵得觀主瑩陽真人的許可了。
她對長青苑嚮往已久,因爲她知道這裡是賀湛的居院。
這時她甚至在想,德宗帝對瑩陽真人這位族妹的確愛惜非常,上清觀名爲修道之所,多少構建用心,處處舒適典雅,雖不如皇家行宮富麗堂皇,也遠非世族宅邸能比,她當年第一次來此拜訪,便滿懷讚賞與欽羨,當然也不無妒嫉,尤其是被瑩陽真人毫不客氣拒於門外之後。
大約瑩陽真人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連長安城都會易主,賀姓宗室,再也不能高人一等罷?
可惜那個高高在上的宗室女,假坤道先一步避難洛陽,否則這時看她大受折辱,一定無比痛快。
不過劉若蘭當然要斂藏這樣的情緒,她今日來見心上人,可不是爲了興災樂禍。
眼見得廳堂漸近,劉若蘭卻不得不站住腳步,因爲終於有了僕從阻攔她。
“我來見表兄,爾等還不讓開?”她微微擡起下巴。
“京兆尹可是再三強調,讓郎君閉門待罪。”僕從沒有退讓。
“柴取之令,可限制不住我!”劉若蘭豎起眉頭,但三思之後,還是不再強硬,微微一笑:“先稟知一聲表兄吧,是我來看望他,見與不見,表兄自己度量。”說完便微側了身,從長廡下望向左去,見與矮牆之間,石徑繞環潭池,臨水幾叢矮竹相間,案席未及撤去,膝案上杯盞倒置,牙席邊斟壺橫臥,這時似乎發生了一場宿醉,劉若蘭想像着有若芝蘭玉樹的男子,酒醉後頹頹有若玉山將傾的模樣,就忍不住靨熱心跳,她走過去,手觸牙席,這裡當然沒有了人體的餘溫,她又執起空盞,湊近脣邊,深吸一口氣,確又無法嗅覺那清酒的餘香,但已然讓這婦人,心蕩神搖。
又說賀湛,聽聞“劉娘子”三字已然蹙緊眉頭,但他這時不能拒見。
劉氏既然能夠大搖大擺爭得圍禁的突厥兵許可進入上清觀,說明她被奇桑授予特權,至少出入行止不受限制,而賀湛這時,太想知道長安城的情形了,他沒有其餘途徑,只能利用劉氏。
不過回爲柴取的獻降,賀湛對此夫婦的厭鄙更增一層,尤其當他自寢居而出,眼見劉氏坐在他昨晚悶飲的牙席上把玩他用過的酒盞時,險些沒能忍住作嘔的噁心感,他垂着眼,站了數息才調整好情緒,但也只是將厭鄙牴觸斂藏,他知道應該怎麼和這些人周旋,不需要笑面迎人、阿諛奉承,他更加懂得何爲欲擒故縱,忍辱是一定的,然而不需逢迎,因爲逢迎只會讓劉氏心滿意足後對他喪失興趣,結果他便是自取其辱,卻無法達到目的。
所以在劉氏眼中,賀湛的確如她料想那般萎靡不振,沮喪頹唐。
她也佯作不察,“表兄”喚出,那聲音柔媚有若無骨。
“阿若還記得表兄允諾之羨桃源,特地登門來討。”手腕伸出,指掌間仍然把玩着那件瑪瑙羽觴,顫顫似要跌墜入賀湛的衣襴。
牙席只有一張,賀湛當然不肯與劉氏共坐,這時他也懶得顧君子之禮了,直接盤膝坐在了草地上。
自然也不肯伸手去扶瑪瑙觴,只冷冷擡起眼瞼來:“娘子以爲,此時賀某還有心情與娘子把盞言歡?”
劉氏收回手,微微偏斜面頰:“表兄大可不必懸心安危,有我在,必不讓人損害表兄分毫。”
賀湛幾乎沒忍住嗤笑:“看來柴取獻城有功,當真是飛黃騰達了,劉娘子這時言語竟也如此闊氣。”
“表兄又何必擡舉柴取那窩囊之徒呢?”劉氏果然大不在意這番譏誚,巧笑嫣然:“奇桑可漢固然爲蠻狄胡夷,先不論其驍勇善戰,智計見識也非比普通,實爲雄略之主,三兩句話,便洞察柴取乃無能之輩,固然獎賞他識時務,並不會就視他爲俊傑,更何況如今還有長平公主輔佐獻策,更加如虎添翼。”
“長平公主?”賀湛忍不住狐疑。
“便是謝六娘,表兄莫非忘記了,共治議和時,韋氏已封謝六娘爲長平公主。”眼下,劉若蘭已經自恃突厥之臣,對大周太后口口聲聲以韋氏稱呼了。
“我還真忘記了長平這個稱號。”賀湛冷笑。
“長平公主如今已經入主大明宮,正是在公主勸諫下,可漢方纔沒有爲難留京諸貴,暫時限制諸位自由,不過也是因爲尚未規整京中秩序,其實對諸貴並無惡意,並十分希望諸貴能夠臣服,表兄一直聰明智慧,相信懂得何爲大勢所趨,韋氏棄長安不顧,寧願偏安金陵,莫說長安,只怕淮河以北盡都難以顧及,表兄當明哲保身,可不能再以周臣自居了,不過表兄畢竟是宗室之後,情感上一時難以接受亦非罪怨,就算不願屈降稱臣,只要不與突厥敵對,逍遙自在並非不可,妾確能擔保表兄爲富貴閒人,故而眼見表兄如此萎靡,心疼之餘又覺毫無必要。”
劉氏竟能道破淮河南北及韋太后偏安金陵,這萬萬不是出於她的見識及口吻,賀湛心中一動:“劉娘子與謝六娘難道早有交情?”
女人嗔怪道:“表兄對妾,可見一直未曾上心呢,妾與長平公主從來投契,交好有若莫逆。”
“從來投契”其實頗有誇大之嫌,劉若蘭的家族可不能與京兆謝相提並論,她縱然有心攀交謝瑩,閨閣時候也沒有太多機會,只不過後來嫁了人,尤其是謝瑩身爲豫王世子妃時,劉若蘭因與她“喜好相投”,引見了不少風流紈絝,兩人這才投契起來,再兼這回柴取獻降,劉若蘭從中起到巨大作用,謝瑩對她也就更加親近幾分。
劉若蘭的種種特權,雖一方面來源於粟田馬養,關鍵當然是謝瑩的賜予。
“賀湛如今淪爲俘囚,莫說肖想富貴二字,只要相對自由,稍遣困禁之鬱,都是求之不得了。”賀湛越顯頹廢。
那緊蹙的眉頭,灰喪的神色,然則卻讓那俏面風姿更添一種難以言說的魅惑,將劉氏看得兩眼發直,只恨不能將一顆心都掏出來獻上,以搏男子稍振精神些微柔情,她連忙寬慰:“有妾伴隨,表兄即可自在,又何愁難解困禁之隨?”
“娘子當真可助我出上清觀,遊逛一消鬱苦?”
“只要不出長安城,當然可以。”劉氏忙不迭地獻殷勤,甚至力邀賀湛出外遊玩。
賀湛終於才斂藏譏損,說話不再嗆人,臉上卻依然沒有笑顏,只在劉氏再三邀請下,棄馬而與她共乘一車,兩人果然也沒受到突厥兵衛的阻止,大剌剌駕車而行。
賀湛也不肯與劉氏多話,默默觀望四周情勢,坊道兩畔,各大府邸,皆有兵衛圍禁巡防,尤其京兆顯望府邸,禁嚴更重,不過看上去的確未開殺戮,尚算平靜。
經過柳氏宗宅,賀湛方道:“我想拜會太夫人及柳世父,未知娘子可否通融?”
“這……”劉氏爲難道:“阿若固然能夠體諒表兄與晉王妃手足之情,與京兆柳歷來親近,然而……太夫人爲韋氏之姐,晉王妃如今執政太原,於時勢而言影響甚大。”
“太夫人與柳世父如今可還平安?”
“表兄放心,正因爲京兆柳非比普通,長平公主輕易可不會捨棄。”
賀湛度量:謝瑩應是打算利用十一娘之親長,用作要脅。
這當然不妙,不過至少太夫人一家三口暫時沒有性命之憂,情況還不算糟糕。
賀湛又問:“當日在京兆府衙,崔公、薛公等長者昏迷不醒,未知眼下是否康復?”
劉若蘭答:“飲食之中,不過混入蒙汗藥而已,於身體並無太大損傷,崔公、薛公等應當無礙。”
賀湛便沉默下來,一刻後方道:“我想去外郭看看。”
“外郭乃平民居住之處……”
賀湛看向劉氏:“表妹連這也無能爲力?”
一聲“表妹”,讓劉若蘭心如小鹿亂撞,一時之間意亂神迷,於是越發脈脈含情,不忍拒絕這力所能及的要求,嘆一聲:“表兄若真想去,妾也願意陪同,不過外郭更多兵衛駐防,表兄可不能輕舉妄動,否則……”
“我自然不會讓表妹爲難。”賀湛側面,看向大道一側。
這處是謝相府,也是當年裴公府宅,不過這時似乎已經被突厥貴族霸佔,坊門之內,車載糧帛無數,蠻狄甲衛高聲談笑,看過來的目光頗帶着些輕篾與不滿。
忽聞馬蹄聲震,一彪人馬當面弛來,當先一騎,錦緞長袍遍繡金線,儼然便是謝相府的新主人,這下連劉氏都慌不迭地喝停車駕,拉着賀湛避在道旁,禮讓突厥貴族先行。
兩手交叉,避讓一側,賀湛垂臉閉目。
這就是亡國之恥,必須向蠻狄屈降的悲憤,沒有身臨其境,就無法真正體會其中的哀慟,但慶幸這不是終局,慶幸還有希望,賀湛緊緊咬着牙根,可是他不敢睜眼,因爲他的眼瞼從來沒有如此的酸澀,但他這時,連悲泣竟覺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