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太夫人是被賀湛親自扶下了馬車。
天色已經大亮,坊道上卻一片安寧,白牆烏瓦,傍道黃槐,門前朝光鋪下的媚影,彷彿一切如昔,彷彿這座城池的陷落與收復,必定載入青史的際遇,所有的驚心動魄隨着日出東方,真像悄無聲息的就此過去了。
昨夜騷亂初起時,韋太夫人剛剛與兒子均宜經過一場談話,蕭氏要親自服侍她梳洗安歇,被她溫言婉拒,他們一家三口被幽禁在大明宮的東內苑,不得自由,卻也沒有受到多少折磨,謝瑩甚至安排了幾個宮女內侍照顧起居衣食,除了長平公主心血來潮時在她面前擺擺威風,冷嘲熱諷之外,日子倒也過得平靜。
那些宮女內侍,從前都是一些不得重用在掖庭勞役的奴婢,沒有資格隨韋太后東逃,也沒那心機爭取謝瑩的寵信,只知麻木地奉令行事,所以雖說明知韋太夫人三個其實是突厥汗王的階下囚,他們也並沒有頤指氣使侮辱謾毀,那滿鬢斑白的老宦官,甚至對韋太夫人不無同情,偶爾陪着她嘮嘮家常,感慨一番人世的悲歡離別。
又正是這老宦官,最先驚覺騷亂,主動外出打問,卻拉不開那道院門,猜測宮中必然發生了變亂,在此把守的衛士乾脆鎖閉了院門,應當是奉令被調遣去了別處,於是老宦官乾脆從內栓上了院門,他摻扶着韋太夫人站在院中,低聲慢語:“許是事情有了轉機。”
後來賀湛尋到此處,太夫人方纔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聽說大明宮已經奪下,她拒絕了立即隨賀湛出宮的提議,她知道更加關鍵的是宮外的一場戰鬥,只有全局的勝利,他們才能徹底脫險,太夫人摧促賀湛離開,待奪回整座長安城,再來接她回家。
賀湛並沒有更多遲疑。
相比宮外的兵慌馬亂,已經被掌控的大明宮其實更加安全,所以直至王橫始率領雲州部攻入啓夏門,他與陸離打了個照面,一個往平康坊通知十一娘,一個再度入宮迎太夫人一家。
家宅並沒有因爲戰亂遭遇損壞,原本被軟禁在此的僕役們也都毫髮無傷,眼見主人歸來忍不住喜極而泣,韋太夫人直到此刻方纔有了幾分真實的感覺,她到底是上了年紀,又經徹夜未眠,心裡一輕鬆,身體反而感覺到了疲憊,但她眼看着賀湛滿身血污,肩膀上似乎還受了傷,想到瑩陽真人不在長安,上清觀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他,乾脆留下賀湛在此暫住,囑咐僕婦服侍他沐浴更衣,又忙不迭遣人請醫。
賀湛沒有拒絕太夫人的好意,卻阻止了請醫,說只是皮肉傷,而昨夜起事雖說順利,難免也有傷亡,這個時候,城裡的醫者大夫怕是忙不過來,他這點傷口清洗包紮即可,只覺得肚子裡空蕩蕩,笑着討要一碗熱湯食。
剛安排完等等瑣細,蕭氏再一次勸說太夫人應當安歇一陣,便聽說十一娘回來了。
太夫人又驚又喜,只覺精神一振,忍不住要親自往二門去迎孫女,蕭氏好歹勸住,她自己卻沒忍住去迎,剛到二門,便見夾道間一輛毫不起眼的黎篷車上,走下松花短襦,彤色長裙的女子,經年不見,連個頭都拔高不少,眉眼還如閨閣時候一般清秀嫵麗,又是完全褪卻青澀了,越發顯得沉着大方,蕭氏一下子就溼漲了眼瞼,深深呼吸才抑制住上前抱頭痛哭的衝動——縱然歷經劫難得來不易的骨肉重逢,奈何今非昔比君臣有別的禮法阻隔其間。
十一娘連忙扶住了蕭氏,阻止她大禮相見,口稱“阿母”,這一剎那也溼潤了眼角。
縱然她從來把握不好這具身體對嫡母應該產生的孺慕之情,但對於太夫人、蕭氏兩位長輩是一直敬重的,那年分別時她不覺依依難捨,今日重逢卻也發自內心欣喜不已,這油然而生完全不需醞釀的情緒甚至自己都感覺吃驚,她以爲自己並不是真正的柳十一娘,無法把情感完全代入這具軀體,對諸多親長雖然敬愛,但並無血緣至親間,如同一體難以割捨的牽絆,可她現在又的確感覺到了難以摁捺的衝動,像個真正的女兒,與久別重逢的母親忘乎所以抱頭痛哭。
直至到了內堂,再見太夫人,十一娘堅持家禮參拜,壓抑的情緒終於在被太夫人一把將她拉入懷中的時候爆發了,她一聲聲喚着“大母”,哽咽得說不出完整的歉意,她其實一直在愧疚,因爲她沒有料到韋太后會棄京東逃,事先沒有安排妥當,才讓太夫人擔驚受怕一場。
有很多話要說,但太夫人與蕭氏卻不約而同問起了遲兒。
“遲兒很好,此時在邙山跟着凌虛師公,我在洛陽時去看望過他。”說到兒子,十一娘又忍不住莞爾。
就像普通的母親,對於這個話題總是絮絮叨叨,十一娘提到當年,產期過去了許久,仍然沒有作動,她是怎麼憂慮不安,倒是生產的時候格外順利,孩子生下來也很健康,以至於所有人都相信這孩子就是爲了等待父親回家,否則不甘出孃胎……剛過了週歲,路就走得穩健了,開口說話也早,只不過既不喊爹也不喊娘,第一聲竟是衝晉王殿下解下的佩劍,喊出個“要”字……之前在晉陽,被江氏調教得像個小大人,在邙山一段時間,被師公放縱着,性情又活潑了不少,學會了泅水,竟然還敢上樹……差點沒把凌虛師公養的大蛇說漏嘴,十一娘想起親眼目睹遲兒騎着阿烏在谷底深潭裡遨遊時的情境,嚇得她滿身冷汗差點沒有暈倒。
太夫人與蕭氏聽得津津有味,沒有打斷十一孃的絮叨,甚至還興致盎然的追問,諸如多少日子可以擡頭,什麼時候斷奶,抓週抓了什麼,種種細節都要關注,待問到晉王親自爲遲兒取了大名稱“晧”,婆媳兩個對視一眼,顯然明白了其中意味。
說完遲兒,十一娘又提起九娘。
豫王一支,雖被韋太后勒令前往金陵,賀清之父卻是既無爵位又未擔當實職,不被太后關注,故而留了下來,夫婦兩隨祖太妃與瑩陽真人前往洛陽,十一娘來長安前還與九娘見了一面,卻正好那日,九娘被診出喜脈,數着日子算起來,明春時節便會再爲賀清添個兒子或是千金了,韋太夫人與蕭氏聽聞這樁喜訊,自是爲九娘欣喜,蕭氏又被觸動了另一樁心事,嘆惜道不知七娘現今如何。
韋太夫人不悅道:“時起外放,均宜與你苦口婆心勸她,她執意要留在長安,朝廷兵敗,她自恃巴結得元得志那妾室姚姬歡心,到了金陵仍有榮華富貴可享,不與咱們商量一聲,收拾了細軟便隨着東逃,她自有成算,我看你也不要爲她操心了,且當沒有這個女兒,各自相安更妙。”
蕭氏受了搶白,卻也知道婆母這是在爲她憤憤不平,故而埋怨七娘不孝,反過來勸解太夫人:“確是兒媳白操心,七娘一貫拿得定主意,想她在外頭也不會吃虧。”
十一娘在晉陽時,也打聽過七姐夫韓東的情形,雖說在地方官員中不算出類拔萃,倒也勤懇務實,只並不主動向人提起他與晉王府的關聯,也從不與晉王府來往,只怕是與七娘之間的嫌隙太深,夫妻情分名存實亡,但這事縱然告訴兩位親長,想來她們也是無可奈何,要論來這兩夫妻關係鬧成這樣僵冷,主要過責還是歸屬七娘,偏偏七娘又不知悔改,就算想要化解他們兩人之間的矛盾,也無從下手。
太夫人又問起婷而,十一娘笑應:“婷姐姐安好,我趕着回京,只能將晉王府丟給她主持,待過些時候,時局真正安定下來,再接婷姐姐回京。”
再問鄭敏與茵如,得知這一對夫妻琴瑟和諧,膝下已經有了二子一女,鄭敏如今任着雲州長史,茵如相夫教子很是賢惠,上頭雖有個婆母,也把她當作親生女兒般疼愛,日子過得雖非大富大貴,卻十分美滿,韋太夫人連連頷首,大覺欣慰。
然而縱然是久別重逢,十一娘也想陪着太夫人長敘,卻又想到兩位長輩應當是徹夜未眠,尤其太夫人上了年紀,是經不住疲勞了,便道還要去拜望父親,藉機勸慰祖母安歇,韋太夫人也想到十一娘昨晚必定也是熬了一夜,比她們更加緊張忐忑,這時能不疲倦?笑道:“見一見阿耶,你也好生歇息纔是,下晝就不用來我這裡了,行舟也是,這段時間你照顧均宜勞心勞力,如今終於不用提心吊膽,很該睡個安穩覺,一家人不用太過講究虛禮,養足了精神,明日咱們娘三個再好好說話。”
又說均宜那處,早有人知稟十一娘回家的喜訊,這時已經在僕從們服侍下着裝整齊,半靠着倚枕,眼睛直往掩下來的門簾瞅,終於盼到他最最掛念的女兒入內,不待十一娘下跪,連忙讓蕭氏扶了起來,他如今身體沒法動彈,便連坐臥都要人搬扶,是再也無法向過去那樣抱起女兒來放在肩膀上,抑或是拋舉着逗得她咯咯笑個不停,他強忍着辛酸,擠出笑臉來:“一轉眼,我家小伊伊,竟然都婷婷玉立了。”
這下連蕭氏都哭笑不得,十年之前女兒就及笄嫁人了,這個“轉眼”轉得是不是太漫長些?
十一娘也很感慨——當她的魂魄佔據這具身體,潛移默化了不少人,可唯有均宜這位阿耶,不管女兒變得多麼老成穩重,在他眼裡都還是那個嬌矝惹人憐愛的孩子,從來不在意她刻意疏遠的態度,對她照舊親暱寵縱。她是有幸的,但真正的柳十一娘,也是確然沒有福氣,她既佔了柳十一孃的運算,今後應該好好孝順親長,彷彿的確應該嘗試着,把他們當作血緣至親骨肉相連的家人。
這樣想着,十一娘便自然而然跽跪榻邊,笑着握住均宜的手:“阿耶一點都沒變,阿耶一定是這世上最英俊之外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