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壺傾斜,酒味稍稍瀰漫。
昏沉沉的殿室裡,只有賀燁獨自跽跪。
他想如若世間,真有招魂之術,那麼他會不惜一切代價,促成與兄長的魂魄重逢在此時此地。
“阿兄,我真希望,你從來不是帝王。”
“我即位之始,韋太后便心懷叵測告誡,說居於帝王之位,今後難免取捨權衡,只有鐵石心腸,才能坐穩這把權椅,那時我不以爲然,但眼下,我才真正體會到果然有抉擇之難。”
“十一娘今日說了謊,也許除今日之外,她還說過不少謊話,可是阿兄,我知道她這樣做,是爲我着想,她不願讓我自責,讓我爲難,我不怨她,因爲我當真不忍心,處死阿翁。”
“阿兄,如果能見你魂魄,被你斥責,該有多好。”
“我辜負了阿兄,多年庇護之情,有時我想連我也不是帝王,該有多好,因爲這樣一來,就可以快意恩仇。”
“阿翁這麼做,雖非出自我授意,但目的是爲我能奪取帝位,我難辭其咎,我也不能處死阿翁,他與阿兄,早被賀燁視爲親人,我不能因爲自己安心,便處死阿翁,還有莒世南。”
賀燁閉着眼,指掌緊握成拳,放於膝頭:“賀燁若只是賀燁,恨不能將莒世南碎屍萬斷,但我偏偏還是帝王。”他蹙起眉頭,鋒利的脣角慢掛一絲奚落般的弧廓:“身爲帝王,且立志復興盛世,我便不能忽視因果。莒世南弒君,罪當處死,然我必須承認,急公會除匪首朱子壯等少數惡徒,絕大多數皆乃被我賀周幾代昏庸君主,逼得走投無路,唯有反抗暴/政才能救己救人之布衣平民,種種罪責,雖並不應當全由阿兄承擔,但阿兄乃賀周皇族,乃一國之君,阿兄與我均難辭其咎。”
“莒世南不同於賀珅,心懷從無天下,只爲權位圖謀,且他,離間蕃厥,助益議和吐蕃、徵滅突厥等等功勞,身爲帝王之賀燁,不能忽視,我既決定不再追究阿翁,更無法對莒世南痛下殺手,無論出於公道抑或私情,阿兄,賀燁只能虧欠你。”
睜眼,見這一室漆幽,空闊的殿堂,雖不變過去陳設,但賀燁能夠感覺到,這裡已經再無兄長留下的氣息。
“阿兄,賀燁無顏求你原諒,但我真希望,能與你魂靈相會,希望你能狠狠斥責賀燁,斥我忘恩負義、冷酷無情,但你想必是不願見我了……”
“只能待賀燁百年之後,或許才能與阿兄幽冥相逢,屆時,無論阿兄如何懲責,即使讓賀燁擢髮抽腸,亦不敢推諱狡辯。”
向着這片陰暗空寂的殿堂,賀燁整理衣冠,肅色叩拜,然後他再也沒有喃喃自語,他背靠着冰冷的立柱,任由生硬的雕刻硌印脊樑,任由月色移照,漸漸從窗櫺淺入,又幽幽退減,他就這麼沉默着面對一夜悄寂,悲沉卻無哀慼。
但眉目之間,堅定與果毅從無更改。
當隱隱已見晨光,賀燁才終於起身,他的步伐穩重,脊樑筆挺,他知道既已抉擇,便不能再慚愧地回望,這一回,他徹底背叛了手足之情,他在兄長面前,永遠是個自私刻薄的人,或許此生此世,他都再無顏面,涉足這一紀念緬懷的地方。
他選擇頭也不回地離開,但當推開殿門,邁出高檻,一眼望見不遠之處的孤亭,十一娘仍然跽坐在昨晚的地方,賀燁步伐微頓。
她也堅持在用這樣的方式,陪伴他。
世間也許只有十一娘,才能理解他此時的痛苦,因爲在世人看來,九五之尊,帝王權術,原本就容不下溫情與恩義,可賀燁直到此時,仍然是固執的,他不願做流俗中的帝王,他有形成已久的底限,他有溫情的堅持,雖然也有狠絕的捨棄。
步伐不由變得溫柔。
“我要召見臣公殿議,當衆宣告,莒世南雖犯弒君之罪,但因其功不可沒,特例免死,流放嶺南充軍。”
十一娘心中震驚。
這一晚,她其實想得最多的是,怎麼替莒世南求情,但又不忍心開口,因爲她對賀燁的掙扎,十分感同身受——賀衍並非罪大惡極,更遠遠論不上死有餘辜,他是賀燁的親人,如今察明崩逝是乃迫害,必定痛恨兇手,換身置位,十一娘肯定自己做不到如此寬容。
她沒有想到,並不待她規勸,賀燁竟會如此堅定的宣佈莒世南能得免死,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免死。
嶺南雖遠離政治中心,且充軍亦算重懲,更不說世人看來,嶺南乃癉毒之地,莒世南已近年邁,雖得寬敕,但等着他的,仍是一條受盡苛厲老病偏遠的絕路。
但當年急公會義軍曾深入嶺南,並廢除韋太后執政時期條條暴/政,讓土族及民衆都得安居樂業,可以說懷恩王賀珝及其部下在嶺南聲望甚高,莒世南即便是充軍,也不會有人待以苛厲,且莒世南深諳雌黃之術,自能剋制癉癘,賀燁如此決定,看似重懲,其實根本便是寬容莒世南往嶺南養老。
十一娘當然爲莒世南感到慶幸,但又爲賀燁感到憂慮:“聖上公開寬赦莒世南,只怕……會有小人物議聖上忘恩負義。”
“對阿兄,我原本便是忘恩負義,受到譴責也是應當。”賀燁神色端肅:“莒世南潛間吐蕃之功,及甘願出首護我聲威之義,雖不能宣告天下,然就憑其幡然悔悟,致使王叔珝當社稷危難之時,決斷罷止內亂對抗突厥,免去萬千蒼生倖免戰火,此等功勞,足夠免死。且,之所以造成急公會逆亂,我賀周皇室負有不能推卸之責任,寬敕莒世南,向天下臣民頒佈罪己之詔,乃我理當承擔之責,唯有如此,才能讓臣民體會我這君帝,確然痛下決心改革積蔽,將來會有太平之治。社稷強盛,遠勝君主一己生死,我要讓今後子孫,謹記此則,這纔是國祚延綿之基礎。”
他果然是帝王,且有望中興之主,心志竟如此堅定,甚至連十一娘都大感意外,在賀燁面前,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淺薄,她或許不重權欲,但仍然會受私心所限,至多是在公私之間權衡,企圖尋獲平衡以及兩全,十一娘不敢想像當必須捨棄其一時,自己會如賀燁一般,堅定不移。
“至於施延,他對社稷無功,卻對我,有救命之恩。”賀燁垂下眉眼:“將他處死,或許能夠減少我對兄長几分愧疚,但對於阿兄而言,其實並無公允。”
十一娘心中一沉,她知道自己到底還是沒有能夠瞞騙過去。
“我既然放棄深究,便不打算再自欺欺人,施延無法公開得釋,讓他畏罪自盡罷。”
這當然只是一句說法而已,賀燁的言下之意,是私縱施延,讓其隱姓埋名,但能與老妻弱子,安享餘生。
他這是將所有的愧疚,一力承擔肩頭,既已經辜負兄長,又何必再負施延。
“伊伊,你之心意,我能感受,並能接受,但我不想瞞你,我知道這件事,確然與阿翁有關,我無法將阿翁治罪,因爲阿翁之所以這麼做,都是爲了我。”賀燁長嘆一聲,伸手,輕撫十一孃的鬢髮:“我一度認爲兄長是我心中,至親至重,曾經或許如此,直至昨晚我才意識到,其實人都難免私心,連我,也是如此……阿兄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我還活着,我既活着,就不想失去阿翁,更不能失去你,我是因爲自己,才背叛手足之情,你與阿翁,不應再有負擔。”
晨光中,無比溫情的男子到底無法輕鬆微笑着,他移開目光,也收回了輕撫。
“我現下是閒人,此時仍不覺疲倦,但伊伊徹夜未眠,一陣後還難免爲政務煩心,理當小憩休整,今日伊伊便別理會我了,且容我一日,自怨自艾罷。”
十一娘又哪裡捨得丟下賀燁獨自鬱懷,她微挑眉頭:“聖上可別小看我,我雖不敵聖上,自幼習武體格強健,卻也不是弱不禁風之輩,不過一夜未眠,哪裡至於疲勞不堪?且任由聖上自怨自艾,我又怎能安心?我們可是早有約定,日後論是多少困苦艱難,都要共同進退,聖上信守承諾,在湄怎能食言?”
不需再耗廢言辭解釋了,十一娘默認她的確包庇了江迂的罪責,如果不能避免賀燁的負愧,那麼她理當陪伴他,因爲這個男人,天下至尊的帝王,對她所作的一切,當真讓她銘心刻骨,對她而言,賀燁一直信守承諾,雖說知道她有所隱瞞,卻仍然害怕她會因瞞騙而承擔負愧。
柳十一娘,能爲賀燁之妻,何其饒幸。
她不會負愧,她只希望陪伴在他身邊,雖難以分擔他的痛苦,但至少讓他明白,他所有的付出並非不值得。
賀燁終於有了勉強的笑顏:“如此,那麼伊伊便陪着我,散步一陣。”
男子伸手,修長的手指,在晨光中略顯蒼白。
攜手漫步,貼合的掌心,各自都覺溫暖。
他們甚至沒有更多的交談,偶爾視線相遇,會心一笑而已。
十一娘有時更加註意腳底,似乎下意識,依戀於他們投下的,親密無間的身影。
轉着轉着,影子從身前移向身後,視線跟蹤過去,經過小徑旁一株蘭草,玉露凝珠,折射霞光豔色。
十一娘仰眼,看東方,旭日已經躍升雲層。
“日出了。”她有些孩子氣地指着那片豔麗。
於是便站住了步伐,兩雙目光,都看向旭日的方向。
十一娘忽然覺得指掌一緊,她側轉了臉,正對賀燁的雙眼。
那斜長的眼角微微咪起,無甚笑意,而一雙烏眸,其中蘊藏着的沉靜與虛無,前所未有的讓十一娘心驚。
她也不由收緊指掌。
“伊伊,莫慌,不算什麼大事,只是我,好像看不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