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遷都時掛冠請辭的一應官員中,包括了十一孃的父親柳均宜。
事實上這些年來,他雖一直任職秘書省,從官職上而言彷彿謝黨,實際卻一直未得韋太后的信任,位居高職,然則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他以爲自己習慣了作爲擺設的存在,不過當共治議和發生,發自內心的憤怒與憂患仍然讓他坐立不安,舅兄蕭行輒在處死齊俊一事上爆發時,柳均宜也忍不住附議,蕭行輒獲罪,他又再四處奔走,然而結果是徒勞無功。
當太后決定遷都,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苟且偷安了,默默摘下官帽,置於朝堂,一言不發拂袖而去,直到步出宮門,目睹大明宮外,依然繁華熱鬧的這座城池,市坊間人流擁擠一如往昔,共治二年的春天並沒有因爲國難將至而延緩,一切災異似乎真已隨着共治元年的結束湮滅於時光的洪流,大道旁的槐楊已生新綠,可已經被燒燬的興慶宮就像一塊傷疤長久烙痛着華夏臣子的胸口,他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這一刻柳均宜深深懷疑這些年的隱忍是否真有意義,如果不能挽回華夏江山的傾覆,如果不能挽回淪爲亡國之奴,他恥辱的人生,必將終結於無盡的悔恨。
悔恨不是源於生不逢時未展抱負,而爲世望之後卻不曾對江山社稷盡力。
幾乎是失魂落魄回到家中,柳均宜跪在太夫人面前,他無法解釋分明內心的悲憤與絕望,他只能哭泣着道罪:“均宜有負阿母教囑,再也無法忍辱求安,均宜想留在長安,與長安城,共存亡。”
韋太夫人扶起兒子,她似乎想要爲兒子拭去眼淚,終究只能輕拍兒子的肩頭:“好,這一回,阿母尊重你之決意,阿母陪着均兒,我們留在長安。”
韋太后當然沒有忘記太夫人這位姐姐,在狼狽出逃之前,竟還打發了高玉祥前來授意:“柳大夫拒奉遷都之令,誓守長安不棄,雖犯令不遵,太后卻念其忠耿,允辭職事官位,留其散官之階,望柳大夫言出必行,援守長安不失。太夫人,因夷狄賊子犯境,長安危殆,太后原欲讓太夫人隨朝廷及諸貴,遷往金陵平安之地,卻也能夠體諒太夫人不忍骨肉分離之情,特地讓鄙者轉告太夫人,去留皆隨太夫人意願。”
話說得好聽,實際是讓韋太夫人留在長安與柳均宜一齊等死。
事實上韋太后撤逃,當然不可能顧及長安城中所有貴族,對於那些反對遷都不惜掛冠請辭的官員更加痛恨不已,疲於奔命之際,尚且不忘宣告天下這些人的“赤膽忠心”,寬赦犯令不遵之罪,允准留在長安,實際上便是徹底斷絕了這些人逃亡之路——爾等意欲與長安共存亡,那麼一定要留在此處等死,眼看城破在即,若因貪生怕死而反悔,那便是欺君罔上,那便是死罪難逃,當然,爾等若屈降於突厥,更加是投敵叛國,必遭天下恥笑,遺臭萬年。
眼下這樣的局面,太夫人完全不用再對太后虛以委蛇了,冷笑道:“高內臣也轉告太后,金陵路遠迢迢,途中風餐露宿,甚是艱辛,太后可千萬保重,我在長安,亦會求神告佛,禮拜太后安康,將來……再見可期。”
高玉祥迴應兩聲冷笑,拂袖而去。
然而相比柳均宜,作爲被韋太夫人“不容”的庶子柳信宜,這些年卻一直大受韋太后提攜,這回也沒有因爲心中悲憤而爆發,咬着牙繼續忍辱負重,於是韋太后沒有忘記他,要帶着他一齊逃命。
柳信宜拜別太夫人時,卻忍不住兩眼垂淚。
韋太夫人扶起庶子:“你必然篤信,還不到絕望時候,晉王殿下已經親征營州,若與燕國公回援,有望解長安之困,但到那時刻,就是與韋太后絕一勝負時機,你在金陵,必定對殿下有所助益,萬事多與王相國商量,信宜,你肩上責任,要比均宜更重,你兄弟三人,十載忍辱負重,大功告成還是付之東流,即見分曉了!這甚至不是晉王系、京兆柳兩門榮辱,而關係社稷興亡、天下禍福!”
“母親,一定保重。”柳信宜堅持再拜,因爲他雖然未曾絕望,卻實在不知眼下是否生離死別。
他的生母已經在四年前病故,辭世時十分安祥,這都是因爲嫡母寬容,他才能夠學有所成並且高官厚祿,生母並沒有什麼掛礙,她說這一生,能目睹兒子成器,死前有子孫送終,而不是孤苦伶仃在絕望悲慘裡煎熬,已經美滿幸福,再無遺憾了。
柳信宜至今仍記得父親當年的寵妾對他母子二人的凌辱,那時的自己是悲觀絕望的,根本看不見前途,但多虧後來有了嫡母照撫,將他母子二人救離了黑暗的深淵,讓他看到了曙光,也贏得了希望。
因爲韋太夫人,柳信宜終於感受到家族的溫情,他有血脈相連的手足兄弟,這些都是他無法割捨的親人。
他從來清明自己應該做什麼,應該怎麼做,責任雖重,但對他而言從來不是負擔,爲了家族,他可以忍辱負重,不惜出生入死。
而韋太夫人就是這個家族的支柱,是柳信宜的人生,最爲敬愛的親長。
現在他卻要離開了,到那所謂富庶平安的新都,留下他的母親,他的弟弟,把他們留在危機四伏的長安城,他充滿鬥志卻憂慮難捨,他害怕這是一場永別。
母親已經老邁了,髮鬢蒼蒼病痛纏身,因爲妹妹慘死於深宮,更加速了母親的蒼老,信宜可以體會母親心中的悲慟與悔恨,他明白這十四年來,母親是靠着什麼支撐到了今天,不甘與仇恨,都並非正面的情緒,母親咬牙忍受着煎熬與折磨,想要看到的,無非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太后韋海池身敗名裂。
但這個願望真能達成?
此時沒有人能告訴柳信宜答案。
——
隨着韋太后的狼狽撤逃,不少貴族也在盤算着逃亡,有的人緊隨其後追往金陵,他們知道經過這場動亂,朝廷必定會產生不少空缺,豈非仕進時機?有的人卻持觀望態度,因爲貴族勳官家大業大,徹底割捨談何容易,但留在長安這座危城顯然不智,性命還是重要的,不甘遠去金陵,完全可以避入洛陽——莫說潼關有重兵把守,突厥人就算破城而入,必定也會攻擊武關,意圖追襲太后。
而之於絕大多數的平民百姓,逃亡當然就更加不易了,賴以爲生的田宅皆在長安,連路資都難以籌集,捨去半生經營,必以乞討爲生,到頭來仍是飢寒交迫而亡,與其餓殍,還不如留京,說不定長安城能穩守至援軍救急,總之還有一線生機。
賀湛做爲反對遷都掛冠請辭者,當然要與長安城共存亡,不過他此時卻在苦勸瑩陽真人往洛陽避難。
賀珅死後,豫王賀濘繼任宗正卿之位,但論威望,顯然已不能與祖父賀鐸及賀珅相比,不過韋太后雖已成爲喪家之犬,卻還不忘姚潛所獻廢立之策,仍然需要賀濘提供助力懾服宗室,逃亡時沒有忘記豫王府,然而祖太妃已然年邁,經不得長途奔波,豫太妃也以侍奉婆母的名義請求留在了長安,瑩陽真人就更不會追隨太后前往金陵。
不同於韋太夫人這個死對頭,太后對祖太妃及瑩陽並無仇隙,再者祖太妃留在長安也是因爲客觀原因,所以太后並未勒令祖太妃不許避難,但無論祖太妃還是瑩陽,竟都不肯避往洛陽。
“我已經老了,經不住喪家之犬一般折騰,留在長安也就罷了,死也能死得舒坦些,再者丈夫長子都葬在長安,臨了臨了我卻和他們骨埋兩處,這是死也無法瞑目了,我就在長安,哪裡也不去,倘若賀周真躲不開滅國,蠻狄欲毀賀姓宗祠,好歹魂靈仍在一處,在幽冥地底,我還能與他們團聚,足夠了,眼下又還能奢想什麼呢?”這是祖太妃的固執。
瑩陽更加擲地金聲:“既生於皇族宗室,寧死不爲喪家之犬,我這一生,也沒有其餘掛礙,若爲貪生而苟且,如此屈辱不如殉國,澄臺你不用勸我,倒是婉蘿與魚兒、萍兒,你該想想如何妥善安置妻小。”
繼魚兒之後,袁氏又生一女,閨名稱笑萍,十四郎也是子女雙全了。
婉蘿此時正在瑩陽身邊,聽這話後,連忙說道:“夫君在長安,妾身理當寸步不離,魚兒、萍兒只能託付給阿姑照撫。”
“好孩子,我知道你對澄臺情深意重,雖遇險難,也不捨棄他而去,可你也該爲兩個孩子着想,我已年過五旬,既知天命,還能照撫晚輩多久呢?澄臺是沒有辦法,生爲宗室子,必須報效君國,而爲他撫養傳承,方爲你之責任,這時不是義氣用事時候。”瑩陽依然不爲所動,反勸婉蘿離京避險。
賀湛無奈,只好先示意婉蘿避開,盡最後的努力:“阿姑曾經懷疑,湛爲何促成十一娘拜師學畫?”
瑩陽挑眉:“你不是早對我解釋清楚了?”
“阿姑寬恕,湛當年並未實話實說,而是有所隱瞞。”
“此事情由,已經不重要了,我從未後悔收十一娘這學生,你又何必舊話重提?”瑩陽蹙眉。
“阿姑,十一娘不是別人,是五姐,十一娘就是裴五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