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一更鼓響,屋子裡燈火已燃,兩個婦人坐在燈下,說笑間,手上穿針引線,還在忙碌着縫製衣袍,屋內並無僕婢服侍,一張矮几上尚且擺着幾碟果點,屋外炭爐溫着銅鼎,依稀還能聞到雞湯的香味。
一陣急重的步伐,伴着十分暢快的笑聲,簾櫳高挑,男子酡紅着臉邁檻而入,站定後還露着兩排白牙,一看就是半醉,透出幾分酒後的傻氣來。
璇璣與萬氏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約而同停下了手裡的活計,上前替男子更換官服,萬氏只是抿着嘴微笑,璇璣卻頗有些埋怨:“且道夫君這些時日忙忙碌碌是爲公務,不曾想今日倒有閒睱飲酒作樂,阿姐從昨晚就煨了雞湯在爐子上,夫君卻一宿未歸,今日倒是見了人影,卻又是這番形狀。”一眼瞅見除下的官服下襬似乎還染着一塊小小的污漬,璇璣更覺好笑:“夫君明明不擅飲酒,也不知今日中了什麼邪,醉得路都走不穩,有沒磕着碰着?”
宇文盛連連擺手,笑意不曾減卻,幾乎是被璇璣強摁在了榻上,見萬氏滿臉擔憂就要擼起他的褲腳察看,方纔阻撓:“無事無事,並不曾摔着,想是早前不在意蹭污了衣裳而已,休要大驚小怪,今日確實發生了一件大快人心之事,一時興起,便與同僚多飲了幾盞。”
“夫君口中同僚,想來又有那徐少府罷?那人雖然有些才華,可未免太過用心於鑽營,與夫君可並非同道中人,對他還該多些戒備。”璇璣不忘提醒。
一聽宇文盛要與璇璣商談正事,萬氏便沒了插嘴的想法,自覺出去爲夫君盛湯,人就立在外頭,小心的用嘴往那特意撇盡油膩的湯水吹氣,欲待半溫時纔好呈給夫君飲服。
她雖也算是世家女兒,奈何待嫁時家道已經中落,也便是在母親的教誨下才認得幾個字不算睜眼瞎,對於政務官場中事那是一竅不通,頗自怨無能相助夫君一二,更慶幸有了璇璣,不僅能爲夫君分憂,便是尋常婦人家的交際應酬,對自己也有甚大幫助。
這一雙妻妾不僅沒有絲毫矛盾,甚至相處得真如親姐妹一般容洽,這要是被外人得知,不曉得多少雖然妻妾成羣但飽受爭寵之災的男子要羨慕宇文明府的齊人之福了。
“璇璣所言甚是,愚夫謹記提醒。”屋子裡宇文盛打恭作揖,用謙慎聽教的姿態調侃了一番美人,引來不輕不重的一記粉拳擂肩,他便立即跌坐榻上,佯作重傷嘔血,這越發讓璇璣媚眼一橫,眸子裡卻滿帶笑意。
“明府今日究竟遇着了什麼好事,以至於這般心花怒放?”
“璇璣並非閉門不出小女子,難道就未聽聞萬年縣廨衙堂公審一事?”
是這件事呀,璇璣的笑意立即消減下去:“不過薛六郎爲了與長公主劃清界限藉機教訓而已,也值得明府這般欣喜?縱然那阮嶺捱了幾下刑杖,也算爲受欺百姓出口惡氣,又能如何?君主無能權邪掌政世道如此,薛六郎還能保住從此天下太平,再無權貴膽敢仗勢欺民不成!”
宇文盛晃晃食指:“非也非也,阮嶺捱打固然大快人心,卻並無多大效用,震懾不過一時,然而絢之自從諫言嚴察隱田用以安置逃戶,起初我還以爲是他年輕氣盛想法過於簡單,不想他緊跟着便用晉安立威,而韋太后這回卻全力支持,這說明什麼?說明此回察隱令的確會大力貫徹落實,絢之並非盲目草率,而是制定了極爲完善計劃,並且進展順利,此子才華我早已心折,可才品俱優之士卻並不一定適合爲官,更不一定能笑傲官場,故他雖考取功名得以入仕,其實我也不無擔憂,怕他步其世父薛相後塵,經這一回事件,我對絢之可謂刮目相看。”
男人心潮澎湃興奮不已,可婦人卻不以爲然甚至心懷鬱怒:“韋海池陷害忠良把玩朝政已證確鑿無疑,又哪會真爲天下百姓安居樂業盡心?察隱令說得好聽,無非是有利於韋海池收買人心用作臨朝基石罷了,薛六郎若真明智,難道就看不穿韋海池真實面目,他這麼做,分明助紂爲虐!”
“璇璣。”宇文盛收斂了笑容,似乎想努力擺出嚴肅的模樣以振夫綱,可數息之後終於還是一聲嘆息,將人輕摟在懷:“我一直在勸你,莫被仇恨矇昧以至心胸狹隘,你若過於偏激,非但於事無益甚至可能誤入歧途,魯莽行事而闖下大禍!我也贊同你之所言,韋太后推行察隱令是有私心,可這條政令歸根結底的確會讓不少百姓受益,至少,沒有那麼多人居無定所而只能寄身權貴任由盤剝,我早看透如今稅法之謬,必需改革才至國富民安,然卻使終無處着手,可絢之這回諫策,卻是邁出首步,並能利用太后心態順利達成,足以讓我飲佩,我甚至想,是否該找機會與他推心置腹,爲玉君爭取這麼一個……”
“夫君不可。”璇璣立即打斷宇文盛的話,神色十分嚴肅:“薛六郎究竟如何還不好說,萬一夫君察人不實,這天大隱秘一旦泄露,韋太后如何能容玉君存活世上?”
生怕宇文盛一時衝動草率行事,璇璣又再勸阻:“今日妾與嫵娘子碰面,聽說急公會老盟首已經病重,大約,沒有多少時日了!玉壇主雖爲人心所向,然而盟首畢竟還有子嗣,眼看急公會內部或許會生動亂,在這時候,咱們更要謹慎,再者,夫君並未與玉壇主言及奪位大事,眼下還不知玉壇主是否有這志向,貿然與外人交底豈不太過輕率?”
璇璣這番勸言倒被宇文盛聽進了耳裡,收回了美人纖腰上的手掌撫着自己的額頭,良久才重重頷首:“是我犯了急躁,多得璇璣提醒,絢之究竟如何想法還得細細揣摩,只不過這回察隱令……我再無一點顧忌,大可放開手腳,說不定這回還能憑此進一步取信韋元平,若能再進一步,待我將毛趨取而代之執掌京兆府,將來玉君一旦決定奪位,我纔有望助他一臂之力!”
不說宇文盛如何對陸離仔細考察,自從察隱令從四月正式推行,由於毛維與晉安首當其衝被用來立威,又有長安令宇文盛的大力貫徹,顧律被逼無奈下硬着頭皮全力執行,短短三月之間,已是大見成效。
帝都所在的京兆府就不說了,但凡大周治下,各地刺史、縣令都不敢吊以輕心,也確如十一娘等推斷那般,由於察隱令對世族衝擊不算太大,豪闊富賈們雖然不服也無可奈何,幾大國相逼迫地方官,地方官自然不敢如同從前一般枉法敷衍,豪闊富賈有財無勢只好認宰,不少逃戶得到安置,頌聖之聲此起彼伏,太后於是別外開懷。
可是歸根結底,真正的“惡霸”並未遭受衝擊,比如毛維,雖然損失了京兆地域的千頃良田,在地方的隱田卻被視而不見,至於元得志,還沒來得及在長安霸田,簡直就是毫髮未傷,韋元平這人還算謹慎,尋常並沒做欺民佔田的惡行,最多不過收購了一些隱田,不待人察便主動“充公”,至於謝饒平就越更“清廉”,從來都是隻收財禮而不涉田地,並且下令黨羽們主動上報隱田,爲此還以身作則,將自家合法擁田也“上交”了一部份,導致韋夫人大爲不滿,尋姐姐韋太夫人發了好一番脾氣,直言不諱——韋海池窮瘋了,我家從不行違法之事,所得都是光明正大,她居然也有臉收入囊中,還打擊什麼惡霸,她便是天下首惡!
察隱令雖然得以順利推行,要見效果卻還沒有那麼及時,畢竟地裡莊稼還未到收成時候,國庫一時間仍舊還是空蕩得讓太后心慌氣短,於是又出一項補充政令。
但凡豪闊有欺民之行,依律當處刑責,但考慮到事實情況,沒那麼多牢獄可容這多人犯,故而寬赦,可用金贖,贖金又可以糧帛抵充,因而這轟轟烈烈的察隱令雖然讓國庫得到了充實,不再空曠得足以跑馬,然而因爲觸律身受刑責者,居然只有可憐的阮嶺一個。
公正嚴明並沒有得到確實貫徹,但這也是十一娘等人早有預見的事——百姓們其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所願不過有田可耕衣食不缺,至於貴族們是否挨板子蹲監獄與他們並無多大關聯,只要不再居無定所,就會感恩戴德。
眼看這事便要告一段落,且等着心滿意足的太后論功行賞了,然而十一娘卻忽然得到了一個噩耗!
邵廣這個愣頭青,時任夏陽尉,居然將一佔田欺民者斬首示衆,而這惡霸居然是夏陽令的小舅子,夏陽令氣急敗壞上了告折,稱邵廣枉法污陷,欲陷邵廣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