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太后須臾之間便有決斷,示意下達得頗爲及時,心裡窩着一團亂化身無頭蒼蠅的萬年令於墉總算找到方向,既然有了底氣,他也沒再任由榮國公等喧賓奪主,藉口案情重大必須嚴肅察實不失客套之餘又甚爲強硬地“恭請”榮國公離開縣衙,剛好又到鼓響宵禁,圍觀人羣也隨之一鬨而散。
榮國公自然不會就此作罷,甚至頗爲慷慨地將諸多苦主邀至國公府暫住,徹底斷絕被殺人滅口或者威逼撤訴的可能,一連數日,榮國公爲首再兼苦主們造勢,浩浩蕩蕩一行本着天亮即往日暮才歸的精神,準時前往縣衙督促辦案。
然而萬年令頻頻用案情複雜丹藥是否有毒仍需察證作爲藉口,拖延着不肯開堂公審,這讓許多雖事不關己但或者出於同情或者出於義憤或者純粹閒着沒事起鬨的民衆們更加衍生出不少版本的議論。
劉玄清與韋郡王妃交好又頗得太后信重之事原本就不是秘密,這時更被人翻炒出來,甚至前些日子劉玄清稱太后犯厄需柳氏四娘入道清修事件也被舊事重提,於是劉玄清與毛相國有私,柳拾遺前妻喬氏爲兩人私生女的謠言傳得有鼻子有眼,平民百姓無不相信劉玄清靠山堅硬,證據顯然——榮國公都撼動不了呢,哪裡是一般人。
無論哪種版本的議論,無一偏向劉玄清無辜,這位多年以來苦心經營的道術出衆仙法超羣聲譽算是毀之一盡。
事情這樣轟烈,又是發生在京都長安,即使御史臺是被謝饒平掌控手中,當然也不能完全置若不察,閉目塞聽到如此程度,歷來彪悍的大周民衆恐怕會在有心人蠱惑下一擁而上把御史三院拆了也說不定。
更何況這個有心人榮國公還明晃晃地攔了不少御史車馬。
諫本是要上的,只不過措辭十分考究,沒人膽敢將劉玄清與太后姐妹以及毛相國牽連一起。
這些事情被困獄中的劉玄清當然全然不知,然而這位在最初的驚慌失措過去之後,眼見雖然下獄,卻遲遲不曾過堂,獄卒們待她也不曾凶神惡煞,自然品度出風向,於是漸漸冷靜下來,甚至認爲榮國公府將事鬧大反而對她不無好處——不需通風報信,郡王妃勢必耳聞,當然更加瞞不住太后。
倘若太后盛怒之下中止計劃,早已下令將她依律處治,這麼多日沒有動靜,當然是太后正在考慮如何平息事態撥亂反正。
只有將榮國公等打爲亂黨蓄意中傷,爲她申冤平反,“聖母興周”的預言才能服衆,太后才能藉此明正言順聽政。
越是這樣想,劉玄清越是篤定。
雖說因這意外受了幾日監禁之苦,將來也許會被太后懲罰,然而過不抵功,依然榮華可期。
於是獄中歲月百無聊賴之際,劉玄清滿腦子思量都是如何對付她憑空冒出這幫嶄新死敵。
第一個該殺者便是瑤英,區區奴婢一腳踩死簡直易如囊中取物,該盤算怎麼讓她生不如死,打回苦役場?實在太過便宜!賣去煙花巷?反而讓那賤婢穿錦帶金!倒可參考呂后對付戚氏之人彘酷刑,讓她生不如死纔算解恨。
還有那諸多刁民,雖然被斷誣篾已經難逃刑罪,但罪不及死,且等她一一收拾,勢必家破人亡!
接下來就是榮國公夫婦,固然與太后叫板沒有生路,可依太后一貫行事,應當不至於牽連其族人子孫,京兆盧,你們這回可是惹錯了人,不將你一族剷除,我這劉字倒着寫!
劉玄清諸多復仇計劃還未推敲詳細,這日她終於盼到了一人。
紫羅玉帶,樑冠載發,拾階而下,拈鬚輕笑。
劉玄清恍若見到至親,雙目含淚撲向前去,指掌握緊木柵,豐脣顫顫而良久不語。
這人的到來,有若一絲霓光終於照破叵長黑寂。
當兩個獄吏前來開鎖時,劉玄清才終於泣不成聲:“相國……”
又說獄外,因爲萬年令的謹慎嚴察,心急如焚的可不僅僅是榮國公及一應苦主,還有一個柳三郎。
自打榮國公府挑生事端,柳彥就對這事不無關注,他這時身在龍武軍,卻被安排值守太極宮——太極宮雖爲前朝舊宮,然而因處低窪每到夏日雨季便致溼悶不堪,實在不宜帝妃久居,周太宗便興建大明宮,高宗又終於決定正式遷宮,眼下太極宮實則已然空置,然而到底是禁宮,當然還是需要軍衛職守,可職守在此禁衛相比大明宮中,責任頗爲輕省,基本上就是顯望勳貴子弟晉階之途。
這就是說,柳彥如今還頗爲遊手好閒,有許多時間分心職務以外的瑣事。
同僚們也一般遊手好閒,往常不少用茶餘飯後的閒談打發時間。
柳彥甚至不需怎麼打聽,光憑衆口傳言,也能瞭解這樁震驚長安的案件。
好容易盼得休沐,他立即又屢行“職責”,教導十一娘棋弈。
“如此看來,太后勢必是要力保劉玄清,十一妹這番籌劃豈非毫無作用?僅憑榮國公府,又如何能與太后抗衡?”三郎語氣雖然是在質問,自己卻顯得垂頭喪氣,做爲年方熱血,拋卻家族利益,光憑劉氏殘害無辜一條罪名,三郎也恨不能將之繩之以法。
十一娘擡眸看了一眼三郎,神色也並不輕鬆:“三郎,遇事雖往往易見形表,然,需謹記則是,判事莫僅依形表而當剖形見本。好比劉玄清一案,你可知太后之所以縱容,根本爲何?”
“當然是爲所謂天命。”
“太后何故重視天命?”
“是爲垂簾聽政。”三郎對答如流。
十一娘蹙眉:“你既然明白,爲何還會以爲太后這回勢必力保劉玄清?”
這下子三郎如墜五雲霧裡:“難道不是正因爲太后要借天命神授之說正式聽政,才力圖保得劉玄清清白?”
十一娘搖頭:“我且問你,眼下情形,太后能否聽政之關鍵取決於聖人,爲何還要藉口天命神授?”
三郎顯然不甚了了。
“是以關鍵二字並不絕對,其後還當加上‘之一’。”
也就是說聖人即便甘願“退隱”,垂簾聽政一事也不一定水到渠成。
“從古至今,但凡太后垂簾抑或重臣輔政,都有相類條件,即國君幼弱兼先帝遺命,然則當今天子登極時已然大婚,更不說先帝本無遺命,就算天子有意讓權,謝韋諸黨鼎力扶持,不過宗室王公、文武顯貴卻並非盡受太后掌握,天命神授只是一個旗號,若要達成聽政,就算不能讓衆臣歸心,起碼也要絕大部份觀望猶疑,不至羣起反駁。”
見三郎依然疑惑不解,十一娘繼續解釋:“所以相比天命神授,天子決斷才更關鍵,倘若天子無心朝政,羣臣用何理由反駁?總不能將天子拉下龍椅,能者居上。”
“賀衍取消常朝,荒疏朝政已然有目共睹,然則知悉太后涉政者卻僅只少數,是以,太后第一步是要造成輿論,讓臣民皆知她在德宗朝便已涉政,也算彌補先帝遺命這條定例。”
聽到這裡,三郎才略微頷首。
“再兼賀衍自稱體弱多病不堪國政繁重,似乎也能彌補國君幼弱這條。”十一娘略微一頓:“可是爲何太后依然執着於天命神授?”
“爲何執迷?”三郎忍不住問道。
“因爲太后爲天子生母,即便有文皇后之才德,能助天子掌理國政,何必非要宣告天下正式聽政不可?”
三郎這纔有如醍醐灌頂:“太后需要一個名義,準確而言,謝韋黨羽需要一個名義上諫!”
“不錯,即便天子主動詔令隱退,也太過牽強,畢竟天子年輕,縱然有疾,也非重至膏肓,將養一時,就至好轉,何需太后垂簾?短時不能理政,還有文武重臣輔佐,而倘若天子當真病重不治,太后也勢必擔心宗室近親心生企圖。”十一娘頗帶諷刺一笑:“更不說天子並非疾弱,實因消極酗酒,太后若非天子生母,還可以國祚爲重問罪,可她偏偏就是生母,揭天子短處,豈不顯居心叵測不慈貪婪?”
“那麼還是回到問題本初,天命神授至關重要。”三郎說道。
“是,不過這天命神授需要臣民信服,至少百姓信服,不能有一絲一點受人質疑把柄,劉玄清一案眼下鬧得沸沸揚揚,雖不無榮國公府挑發,但就憑太后任由置之態度,又哪裡還會力保。”十一娘冷笑:“這樣情形,倘若謝、毛等上本聖母興周,百姓會如何議論?豈不懷疑劉玄清之所以如此張狂無忌,原來是有太后撐腰,因爲劉玄清乃太后奪權首功!只要牽涉到一個‘奪’字,必將引生內亂,榮國公之輩可不算少數。”
更何況眼下還有擁兵自重之潘逆虎視眈眈!
三郎這才真自恍然大悟:“明白了,太后勢必不肯容忍劉玄清罪行牽連自身,可爲何萬年令卻諸多拖延?”
十一娘微笑:“很簡單,劉玄清既然必死,總歸要死得其所,太后怎麼肯讓萬年令獨佔功勞?再者就算萬年令秉公執法,世人依然會議論劉玄清一案與太后不無干系,太后聽政之心不死,當然要竭盡全力與劉玄清劃清界限,因而縱容榮國公挑是生非,御史一旦上諫,驚動天聽,再由朝廷下令重臣督辦此案,勢必會讓劉玄清罪有因得!而這個督辦者,不會是旁人……只能是韋元平,韋國相!”
三郎瞪目結舌。
十一娘垂眸:“太后能這麼快想到對策,果然不容小覷……且三郎,你等着看吧,公正無私這個美名最終還是會落到大周太后身上!但只不過,她野心不死,然而天命神授已然不能利用,該用什麼藉口讓謝、毛上諫賀衍交權?我以爲,太后這時只怕也顧不及天子聲譽了。”
三郎震驚:“十一妹言下之意,就算劉玄清必死,也不能阻止太后聽政。”
“光憑此樁,當然不能。”
“那十一妹何故要針對劉玄清?”這時,三郎已經沒那麼天真認爲十一娘是因路見不平了。
十一娘落下一子:“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