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命的隱情已然揭穿在青天白日之下,似乎這場談話就更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十一娘經過短暫的震驚,極快鎮定下來,她先是對艾綠微微一笑:“不用如此緊張,正如前溪所言,她若對殿下有惡意,情勢便不會如眼下這番利好了,她原是任氏心腹,倘若向主人告密,不僅殿下,只怕整個晉王府都在劫難逃,而她,當然會被太后恩賞榮華富貴,從此脫身奴籍,又何需在此低聲下氣,懇求殿下與我施恩呢?”
艾綠會意,收起匕首,後退一步,卻仍對前溪虎視眈眈。
十一娘又側面看向賀燁:“殿下也無需追問了,前溪之所以能洞諳真相,必然是苗冬生因爲對之動情,與之坦誠相見,雖苗冬生此行可論逆叛之罪,但殿下姑念他從前也算忠耿,體恤乃爲情所困,網開一面,從輕放落吧。”
賀燁也會意,眉梢一動,冷笑兀生:“王妃既替苗冬生求情,本王便饒他不死。”
前溪神色卻攸然大變,連忙替苗冬生辯白:“殿下,王妃,苗護衛一直對殿下忠心耿耿,怎會存逆叛之心,苗護衛從未向婢子透露隱情,是婢子,是婢子自己察覺了蹊蹺。”
她知道這樣的說辭不足以讓晉王及王妃採信,因心裡焦急,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只顧着連連叩首,額頭實打實地撞在地面上,數下之後便已經滲出紅來,卻像一點也不覺得疼痛,一下下地磕得更加用力。
十一娘見她這番言行,的確是對苗冬生真情實意,方纔示意艾綠阻止了她自殘的行爲,口吻也轉而溫和:“你仔細說,究竟是怎麼察覺蹊蹺,難道任氏起意讓你承寵時,你便知道苗冬生在假扮殿下?”
“婢子那時不知。”前溪見晉王妃似乎能夠聽得進去解釋,稍稍安下心來,但她這時當然也顧不得斟酌言辭,一邊哽咽一邊說道:“婢子姐妹二人,因父母雙亡無所依靠,幼年時便被牙行拐騙,賣與任宅爲奴,因婢子年長於妹妹,顯得更加細緻沉穩,任宅有一管事僕媼心善,憐惜婢子失怙孤苦,又見婢子相貌端正,故而安排婢子服侍任姬,婢子從此不用再爲勞苦之事,又能照拂小妹,因任姬曾經許諾,倘若婢子忠心助她成事,將來會令小妹脫籍,並能爲小妹尋覓實誠後生,安安穩穩渡日,故,婢子雖說並不肯行爲歹惡之事,然而爲了小妹,只好聽從任姬驅使,任姬八載以來,雖時有寵幸,卻難於生育,尤其王妃誕下大郎,任姬越發心急,她囑咐婢子侍奉殿下,好爲她生子傍身,婢子心中雖不情願,可婢子不敢違逆任姬,但那時,婢子並不知殿下與苗護衛之間微妙。”
“那麼你是何時察覺?”
“大約一年之前。”
“你怎能察覺?”
“婢子天生鼻嗅要比常人靈敏,故而素愛調配薰香,如任姬一貫衣料薰香身佩香囊,均爲婢子調配,並不同於市間商賈所販,有一日,殿下……不,是苗護衛易容爲殿下時,稱讚婢子衣上香薰雅淡,婢子那時爲完成任姬囑令,自然會用心於爭寵,故而親手調佩香薰,又裁製成香囊上獻。”說到這裡前溪頓了一頓,又再繼續說道:“然而某日,婢子並未在章臺園侍奉,路遇苗護衛,苗護衛那日也是以真容示人,並未僑裝,與婢子交談時,婢子卻嗅得苗護衛身上淡香,正乃婢子上回爲殿下調配香薰,細心察看,苗護衛所佩錦囊,又並不是婢子親手裁製。”
“就僅憑這一線索?”
“婢子心中動疑,故而又另外製成香囊,只內中香薰不同上回,再次上獻,事後有意接近苗護衛,竟分辨出苗護衛身上香息又爲婢子調配,婢子想到過去數載,苗護衛與婢子交談時雖禮數週道,卻自然溫和,然而自從婢子承寵,與苗護衛偶見時他分明有些不自在,再兼,婢子回回侍寢,均神思恍惚,到後來甚至沉睡香酣,婢子歷來卻淺眠,起初婢子以爲是飲酒過量之故,後來因心生蹊蹺……爲了證實,婢子暗中增進酒量,可回回在章臺園,仍然極快不支,婢子疑心是中了迷藥,一回佯作身體忽感不適,推辭飲樂,並告罪不能侍寢,可那日風狂雨急,苗護衛應是不忍讓婢子冒雨而歸,好心留下婢子歇息休養,那晚因並不曾……婢子佯作沉睡,苗護衛並未用迷香,婢子偷窺得他揭去僞裝,淨面後再重新易容,從此再無懷疑。”
十一娘明白了,苗冬生應是早對前溪動情,雖然未曾透露隱情,然而與意中人相處時,當然要比任氏、惠風之流較少防範,那回前溪有意試探,苗冬生卻相信她的確忽然染恙,甚至不忍前溪冒風雨之急,就更別說逼其飲酒用迷香損其身體了,可這樣的行爲當然不合規範,苗冬生不能向江迂說明,人/皮面具貼在臉上久了會露出破綻,他趁前溪入睡,悄悄淨面重新易容,卻不防被佯睡的前溪窺破了天機。
這還真多得苗冬生並非自作多情,前溪同樣對他真情實意,否則這樣的紕漏便會成爲對晉王系的致命一擊。
想到這裡十一娘不由渾身直冒冷汗,後怕不已,賀燁卻甚想得開,拍拍十一孃的小手安慰:“當初讓苗冬生喬裝成我,我便想到有朝一日會露出馬腳,這種事,並不是長久之計,機密能守八載而不曝露,縱然被這機敏婢女察覺,萬幸乃她因苗冬生之故,反而爲咱們解了一大麻煩,非但無害,反而有利,看來天意真是站在咱們一邊,王妃不需憂慮,咱們這樣小心掩示也不需要維持多久了,很快,我們便能與太后黨真刀真槍決一勝負。”
接下來便由賀燁詢問前溪:“聽你這番話下來,難道早在兩年之前,你便與苗冬生有了交集?甚至不僅是他對你,你也一早對他動情,可你們兩個若然來往頻繁,我決無可能矇在鼓裡,你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有了姦情,不,是私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前溪思緒攸而恍惚,應當便是從長安來晉陽途中,那時晉王、王妃已經先行一步,任姬等等女眷是新歲之後纔來太原,那時的她纔剛知道任姬身負謀刺晉王的重任,而且她必須輔助任姬完成使命,她對於前方那條叵測的道路格外憂懼,因爲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然會被捲入如此巨大的陰謀當中,她歷來所求不過是與妹妹平平安安渡過此生,唯一的奢望大概是妹妹能得良緣,脫身奴籍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從來沒想過要害人性命,所以她憂懼難安,茫然無措。
她甚至想過逃跑,可是她逃了,小妹要怎麼辦?
她在雪地裡徘徊,卻遺失了任姬所賜絹棠,她想起任姬把那朵棠花插在她髮髻上時,笑着說道:“只要你忠心耿耿,將來我所有,亦爲你所有。”
所以她不能遺失這一具有深刻內涵的“賞賜”,她務必要尋獲,可她怎麼也找不到,正心急的時候,雪地裡有一護衛行來,攤開手掌:“女使在尋此物?”
她擡眼看那護衛,很普通平常的一張面容,但不知爲何她的心跳卻越發急促了,悸動如此莫名其妙,卻又真實而清晰,她接過絹棠,鬼使神差問道:“多謝護衛,未知護衛如何稱呼?”
“小姓苗,苗冬生。”
後來她知道了苗冬生隸屬晉王貼身護衛部,知道了苗冬生與妹妹小滿相依爲命,前溪以爲,或許正因爲苗冬生與她的經歷有相似之處,故而她與他才能同病相憐,再後來,苗小滿因爲婚配王妃護衛,漸漸得到了王妃賞識,但前溪卻從未想過利用苗冬生助益任姬,關於雪地裡那場邂逅,被她深深隱藏在心底,那也許是她心中唯一干淨純粹的角落,她晦暗而叵測的人生,就此有了一個牽掛的人。
有時候她會忍不住與苗冬生“巧遇”,有時候他身邊有旁人,他們便不會交談,只是遠遠的四目相對,有時候他身邊沒有旁人,他們便會停下來寒喧幾句,這樣的交談其實並沒有意義,但接下來的好幾日,她都會暗暗愉悅,夜裡卻越發睡不安穩的,輾轉睱思,反覆溫習他溫和的語氣,眼睛裡因爲她忽生的神彩,又不確定那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前溪知道自己是貌美的,那個曾經幫助過她的管事,就格外惋惜:“這樣好容貌,性情又溫婉,可惜呀,命生得不好,註定爲奴爲婢。”
所以前溪也從來知道自己的貌美不是幸運,而會帶來劫難。
她其實並未想過與苗冬生會有將來,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將會走向什麼樣的終局,絕對不會是美好,絕對不存饒幸,就算任姬大功告成,她也必定會被殺人滅口,她畏懼死亡,然而這樣的畏懼不能抵消爲妹妹爭取美滿的願望,她死不瞑目的父母臨終前囑託她一定要照顧好妹妹,她不敢忘記。
人生淒涼,存活艱辛,默默無聞死去之前,前溪慶幸是她還會因爲一個男子而動情,會爲與一個男子的相遇而雀躍,這是她此生唯一的幸福,固然只能默默回味與珍惜,但她已經深覺慶幸了。
有時候她也會想,如果那人也在牽掛着她,就更加美滿了,縱然有朝一日,他終會把自己忘卻。
可是自己,到底還是在另外的人生命裡,留下了印跡,雖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