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官紳豪商,府邸違制是普遍情況,也是朝官相互攻訐必備的一大罪狀。
譬如張居正的諸多黑材料中,就有某某所杜撰的“江陵膏血已枯,而大起違禁宮殿”——所以要不怎麼說野史信不得,張居正要是在江陵建了宮殿,也不會一點考古痕跡找不到了。
不過,少數人是假的,多數人自然是真的。
山西蒲州城內,由於登堂者衆多,閣臣、九卿、堂官比比皆是,府邸違制便尤其稀鬆平常。
其曰,既多仕宦,甲宅連雲,樓臺崔巍,高接睥睨。
有的是官老爺自己喜歡,有的可能是家人揹着老爺自己違建的。
據說,禮部尚書致仕丁憂的張四維,便屬於被家人矇蔽,毫不知情的後者。
其在朝做官二十年,甫一回鄉,才知真相,而後便開始約束族人,整頓家風。
府前的違制的高門大閥,被張四維親手拆除,只留下一座樸素簡單的大門門臉。
或許,真正有聲望權勢的人,是不需要那些浮物裝飾的。
至少如今從這扇簡單樸素的大門前經過的賓客,比之以往,恭敬程度並未減損半分,甚至尤有過之。
一行晉商戰戰兢兢地跟在張府管事身後,埋着頭走進了張府寒酸的大門。
除了大門樸素外。
張府的進深、院落、宅高,同樣也按着大明律的要求,重新整飭修繕了一番。
足見那位張老爺,在做了禮部尚書之後,對禮制的要求,是何等的苛刻。
一行人穿廳過堂,來到了一處可稱之爲荒蕪的別院。
“老爺正值孝期,這半年都在別院結廬而居,吃齋唸佛,幾位勿要嫌寒酸。”走在前頭的管事,很是客氣地解釋了一番。
幾名晉商連道不敢。
別院說是荒蕪,那是因爲雜草叢生。
實際上景色倒不也算差。
尤其正中央挖開的一座小湖,風景迤邐,格外賞心悅目。
一行人過了橋,來到了小湖上的一處草廬,管事止步,示意晉商們直接進去。
晉商們各自對視一眼,看着這座簡陋的茅屋,神情露出憂慮,其中一人咬了咬牙,悶頭一馬當先。
幾人推門而入。
只見草廬內禪意盎然,古樸雅緻,瀰漫着沉香木的味道。
一座靈位居中,其下依次是香火,蒲團,以及一位半跪在蒲團上,正在誦唸佛經的男子。
晉商們神情略有侷促,紛紛行禮。
“大掌櫃。”
“張老爺。”
“大掌櫃。”
張四維恍若未覺,只是雙手合十,喃喃唸經。
晉商不敢打擾,煎熬地等候着。
好半晌之後。
張四維動作一改,雙手交迭撫着額頭,朝靈位拜了下去。
拜完後,他緩緩站起身來,直視着幾人:“爲什麼做生意前,不先來找我?”
“現在出了事,就想起我了?”
“是我這個大掌櫃做了什麼,讓你們如此不敬我?”
幾名晉商面色一變。
其中一人慌忙解釋:“大掌櫃!不是我之前沒想來找您,而是以往這些生意您都是不過問的,我一時沒轉過彎來!”
話音剛落,方纔領先進屋的那人突然跪地嚎啕:“大掌櫃,我知道錯了!我不該揹着商會的禁令,私下走單!”
“看在二十七年交情的份上,您幫幫我這次!”
另外幾名晉商,面色陡變,不知所措。
張四維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
不滿教訓道:“我現在是白身,不要動不動就向我跪拜,不合禮制,外人看了也容易笑話。”
說罷,他伸出手,將人扶起。
又看了看屋內的幾人,神情肅然道:“你們與我,都是多年的交情了,既然求到我這裡來了,我就把話跟你們說清楚。”
“如今天下正值末世,國家困難重重,邊患屢見、災荒四起、妖邪頻出、百姓流亡。”
“正因如此,半年前我才提議咱們晉商要形成一股,將各大商會整合起來,上可兼濟天下,下可獨善其身。”
“方纔吳掌櫃說,以前各家的事,商會是不過問的,這沒問題。”
“但我這裡也要說一句,要是不想在一口鍋裡吃飯,如今你們出了事,我也沒理由再援手了。”
“你說對不對,吳掌櫃?”
張四維身着粗布麻衣,頭上帶着孝,外面披着一件防寒的道袍,單是氣質,便顯得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加上淡然的神色,以及冷冽的言語,態度表露無遺。
吳掌櫃面露惶然,連忙服軟:“大掌櫃,我不是這個意思……”
張四維擡手打斷了他。
而後搖了搖頭:“你偷摸跑去跟虜酋賓兔倡走私,失信於我也就罷了……”
“他年前才率部落千餘騎,要搶西番,並欲涼州互市,你如此資敵,如何對得起國家?”
“要我說,你被白蓮教搶了是好事,否則,被朝廷發現了,那纔是株連九族的大禍。”
“你的麻煩,我幫不了你。”
吳掌櫃聞言,慌忙跪地,求饒起來。
張四維視若無睹,又看向另一人:“還有曹掌櫃,你不要覺得自己是販鹽的生意跟我撞上了,我纔對你有成見,這幾個錢還比不過咱們之間的交情。”
“我只是想不明白,如今國家重啓開中法,正是百廢待興之際,你怎麼就忍心從中作梗,走私販鹽?心裡一點沒有百姓和朝廷大局嗎?”
“沒人揭發還算你有瞞天過海的能耐,如今事情都被殷仕儋抓了典型,公文都到府衙了,你真以爲我說話能比殷仕儋更有用?”
“你的事,我也幫不了。”
說罷,張四維環顧衆人,嘆息道:“你們不願跟商會的大家守望互助,嫌棄這樣賺得沒以前多,怎麼都不肯跟我說一句呢?大不了我私下吃點虧,讓些利給你們也行。”
“何苦要去做這些出賣國家的生意?”
“如今不約而同出了事,難道不是天數使然嗎?”
說罷,就擺了擺手,讓幾人出去。
幾人見張四維話說得如此重,無不焦急難安,冷汗直流。
而後先後開口告饒服軟。
張四維無動於衷。
房門再度打開,管事站在門口伸手請人。
幾人面色不一,或咬牙離去,或神情灰敗,或略顯苦澀,相繼轉身離去。
最開始跪拜服軟那人走在最後,卻沒立刻離去,而是再度行了一個大禮,求饒道:“大掌櫃,您幫幫我,這次我知道錯了,以後我都聽商會……不,都聽您的!您說往東,我絕不往西!”
說罷,砰砰砰直往地上磕頭。
張四維凝視此人半晌。
等地上見了血跡,張四維才勉強點了點頭:“你的家眷是被老丘山的山賊綁走的,我勉強能傳過去幾句話,姑且試試罷。”
說罷,他又語重心長叮囑道:“茶馬這種生意,在互市裡做能相安無事,那是因爲你的背後是朝廷,是國家,你私下裡做犯律且不說,黑吃黑可是沒人能管。”
那人如釋重負,連忙賭咒發誓,聲稱不敢再犯云云。
而後才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踉蹌着狼狽離開。
等人陸續離開後,屋子裡再度陷入了靜謐。
沉香木靜靜燃燒,張四維隨手解下道袍,扔在椅背上掛着。
“將三爺叫來。”
他朝門口的管事吩咐了一句後,便負手站在窗邊眺望起湖景來。
不多時。
屋外響起動靜。
張四教推門而入。
他走到張四維身後,輕輕喚了一聲:“大兄。”
張四教看着兄長的背影,只覺得這半年裡,兄長的威嚴越來越重了。
反而比以前身居高位時,更讓人喘息困難。
他常常有種錯覺。
自己的父親死後,這位大兄,就成了他新的父親。
張四維頭也不回:“雞殺完了,後面應該會順利些,你放手去做。”
“不過……生意上的事,我既然交給了你,最好不要這樣回回都讓我出面,我的精力畢竟也有限。”
張四教老實受訓:“我下次會注意的,大兄。”
張四維點了點頭:“也別怪爲兄趕着你做事,四端跟你幾個侄子如今都留在京城,我如今能信任的人不多,實在沒有你繼續風花雪夜的餘地。”
張四教抿了抿嘴,認真道:“只怕上手慢了,耽擱了兄長的事。”
張四維轉過身,走到椅子旁坐了下來:“哦對了,將陳掌櫃的家眷放回去。”
他差點忘了這事。
見弟弟應下之後,張四維才問起正事:“京城最近有什麼消息。”
張四教不敢怠慢,連忙將京城的事陸續說了一遍:“日前,戚繼光離京回薊鎮了,與去遼東輪戍的京營神機營左副將白允中一道走的。”
“石尚書說,其人走前還被皇帝拉着,教導了一通皇帝御射、劍法。”
“而後皇帝與舅父、石尚書再度議論了朵顏衛的事,戚繼光當着內閣和兵部的面,立下了軍令狀。”
“戚繼光走時,皇帝親自相送,目睹其押走二十萬兩賞銀,纔回的西苑。”
張四維靜靜聽着。
半晌後纔有所感慨:“初次相見,竟然這般禮遇,是因爲名將?還是因爲譚綸舊部呢?”
說完這句,他神色感傷:“其實……我至今不明白,皇帝是怎麼分辨親疏遠近的。”
“真論起來,我又何嘗不是名臣呢?又何嘗不是高拱與張居正的親信呢?憑什麼就只是如此排斥我?”
張四教見狀,安慰道:“或許是嫉妒兄長也說不定,我看話本里,那種自視甚高的皇帝,就喜歡嫉妒名臣,上次我就看了個狗皇帝嫉妒岳飛的話本。”
張四維雖然騙別人習慣了,卻沒把自己騙進去。
“不說這個了。”他啞然失笑,揭過了此事,“戚繼光這一回去,就怕就要對朵顏衛動手了。”
張四教遲疑片刻,徵詢道:“兄長是要……”
張四維並不接話,反而意味深長地講這問擋了回去:“我自有計較。”
他知道弟弟在擔憂什麼。
那畢竟是戚繼光。
人的名,樹的影。
當初戚繼光在東南打仗的時候,連不關心軍事的張四維都能時常聽聞其威名。
那可是一場大戰下來,戰損十餘人的當世名將!
十餘人,那是什麼概念!?
不是體現在部隊相對於倭寇,其戰鬥力有多強——倭寇畢竟是散兵遊勇,不成建制,碾壓也不足爲奇。
而是說,大戰往往是平賬的好時機。
這些總兵總督,動輒就是擒獲上萬,己方傷亡數千,爲什麼?不就是爲了平賬?
而戚繼光的每次戰損十餘人,就意味着此人既不吃空餉,也不騙撫卹!
這其中的意味,可比戰力,要直觀且恐怖得多。
那該是何等的軍容。
當他舅父準備動用這種人物向朵顏衛出手的時候,朵顏衛這種小角色,被掃平就是註定的事情。
要是自己想不開,去做點什麼,只怕是偷雞不成,還要被抓住馬腳。
所以弟弟的擔憂很正常。
可同時,張四維也不想解釋——就像當初在鴻臚寺外,王崇古懶得跟他解釋兵事上的關隘一樣,此時的張四維,也懶得跟弟弟解釋太多。
張四教眸中閃過一絲憂慮,卻無可奈何只好按下。
他繼續說着京城中發生的事:“除了此事外,會試結束後,王世貞放出話來,要舉辦一場文會。”
“廣邀還未離京的士子參與。”
張四維畢竟是文人,聞言立刻來了興趣,好奇道:“什麼文會?”
文會也是有主題的,大家可以看興趣考慮參不參與。
主要還是替在京的弟弟、兒子所問。
若是有益,必然要去信,讓弟弟、兒子參與一番。
文壇盟主的文會,哪怕只是露個面,傳出一個名字,在士林而言,就有莫大的助力。
張四教搖了搖頭:“並未定題,只說時間定在放榜前後。”
張四維沉吟片刻,緩緩道:“你替我去信,讓四端他們準備一番,看能不能博個彩。”
張四教應了下來。
他又繼續說着:“除此以外,李贄跟東林學報的爭論,越發激烈,聽聞薛夫子已經親自下場了。”
“甚至錢德洪、王畿這些陽明親傳,三師七證,都陸續在京城拋頭露面。”
說道最後,他又補了一句:“據說,孔家也在入京的路上了。”
張四維皺起眉頭:“朝廷什麼反應?”
張四教回憶了片刻京城傳來的信息,纔開口道:“朝堂上也亂糟糟的。”
“王學的徒子徒孫近來紛紛上疏,要將王守仁擡進孔廟,內閣張居正力陳不可,雙方爭得不可開交。”
“還有新任的通政使倪光薦,一再被彈劾擅用公器以滿足私慾,倪光薦只好上奏,請將邸報、新報另設一堂,不再由通政司管轄,如今還沒個結果。”
他頓了頓,總結道:“恐怕,是要掀起學派之爭了……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嫌天下還不夠亂。”
張四維沉默片刻,似喃喃自語,又似朝張四教問話:“你覺得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
張四教聞言,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答,遲疑道:“額……是個昏……”
他這一句剛說到一半,想了想,還是搖頭道:“兄長,我不知道。”
張四維也不指望沒見過皇帝的弟弟能答出什麼來。
他自說自話:“皇帝還有六個月才十三歲。”
“別看皇帝早熟,內外都不敢孩視於他,但他的年紀卻終究改不了。”
“他有着這個年紀的人,最常見的性格特徵——自以爲是。”
“皇帝又是支持新政,又是改制鹽法,乃至如今掀起學派之爭。”
“都不過是他自以爲是地想將這個天下,改變成他所想的樣子罷了。”
“至於能不能成?”
“成了就是他的,不成,那不也不過是所有人陪他玩一場遊戲罷了。”
“十歲天子,何以治天下……”
“呵,這就是高拱最擔憂的事情,當真不知哪一點說錯了。”
張四維說罷,呵然一笑,也不知心中在想什麼。
張四教似懂非懂,好一會纔開口問道:“兄長的意思是……皇帝對王學有成見?”
張四維搖頭不語。
王學?儒學還差不多!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但他不想說得太透徹,擺了擺手:“先這樣吧,我要打坐了。”
“商會的事你多上點心,我的份額,拿出六成,分給舅父,石尚書、霍都御史。”
“宮裡還是儘量多送些人進去,匠人、醫師、太監都可以。”
雖然離京之前跟王崇古等人有些不快,但如今的張四維,反而會主動維護這些關係。
張四維最後囑咐一句,便算是結束了與弟弟的交談。
張四教遲疑片刻,追問了一句:“王家屏那邊呢?”
張四維搖了搖頭:“他是個端人,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不需要過多維護什麼,有一絲香火情就夠了。”
張四教這才恭謹受教,便行了一禮,準備離去。
正在這時。
房屋的門扉突然被敲響。
兩人不約而同朝門外看去。
正要離去的張四教,順勢走到門邊,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與屋外之人說了幾句什麼。
張四維聽到是家宰的聲音。
那就是京城或者版升的事了。
果不其然,好一會後,張四維推門而出。
他走到張四維近前,低聲道:“兄長,皇帝下旨選妃了!”
張四維愕然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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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人在評論區問我身體怎麼樣了,還有沒有咳血什麼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了。
謝謝所有的讀者朋友們。
最近事情多,身體狀態不是很好,昨晚上難得說了一個好覺。
更新的事,也承蒙諸位包容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