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山舞兮,永寧二年(302年),我剛過完十九歲的生日,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來自塞外的胡人紛紛策馬入關,將廣袤的中原大地當成了獰獵之地。八王之亂過後,晉室無力討伐,長安,洛陽皆落入胡人之手,山河破碎,生靈塗炭,百姓爲活命紛紛跟隨王室南渡,華夏淪爲人間地獄。我父親山簡被授徵南將軍職,出鎮襄陽收攏北來的流民,防備胡人南下,不日即將啓程,但河東望族衛家這時候卻發來喪帖,父親便帶我前往弔唁。
天公不作美,出門沒有多久,一道之字形的閃電便撕開了如墨的天空,此時剛剛入夜,本不至於如此漆黑,但黑雲遮天蔽日,暴雨傾盆而下,周遭入鬼域一般不見半個人影,我和父親坐在一輛馬車上頂着狂風迤邐而行,直至一處宏偉的宅院方停了下來。
“前頭就是衛家的宅院,舞兮,今次爹爹和你是來弔唁衛家早亡的媳婦兒,你可不得由着性子胡來!”父親掀開簾子正要下馬,卻又忍不住再回頭叮囑。
我輕輕點頭,心裡卻並不認可,這一路上父親嘮叨了幾百遍,心裡想着咱們山家也是望族,爺爺還是竹林七賢,父親是徵南大將軍,家世比這衛家也不遑多讓,幹嘛要如此恭謹?
下了馬車,立刻撐起雨傘,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宅院,宅門前那高高掛着的一對白色燈籠,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在這樣的風雨中依舊不滅,風中盡情搖曳着,爲這樣一幢緊閉大門的豪宅增添了幾分詭異之色。
“爹爹就怕你個丫頭沒有規矩!”父親停下腳步,又開始叮囑,臉色似有不悅:“這衛家之人不止是位高權重,更重要的是他們家的世代出鴻儒,我山簡現在雖然是徵南大將軍,但對衛家早仰慕的很。這衛家的小子,年方十七,卻是天下少見的奇才,這次帶你來,也是讓你見識下什麼叫做真正的人物,免得你老是和營裡的軍漢們廝混。”
“不就是個書呆子嘛?有什麼好看的?”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反駁了一句,不屑地聳了聳肩膀:“爹爹,明天你出鎮襄陽,帶我去吧?我保證不給你添亂!”說完就邁開步子……
“休得胡言!”父親將我一把拽了回來:“你瞧瞧,你一女兒家,走路都沒個樣子,還想去戰場?你就老老實實地跟在爲父身後,一切事情等弔唁之後再說。”
我正要再講上幾句,衛家卻已派人來迎,父親與那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寒暄了片刻,便在他的帶領下進了宅院。
靈堂就設在正廳,衛家乃是河東數一數二的豪門,院內的一草一木都極盡奢華,處處彰顯着主人家非凡的地位。數十個婢女身着麻衣,跪倒在一尊金絲楠木的棺槨前哭哭啼啼,想必都是這棺槨中躺着之人的侍婢,只可惜她們的眼淚倒不是爲那主子而流,因爲當這棺槨下葬之時,便是她們殉葬之日。
死者爲大!
我再怎麼不情願,到了這靈堂之內倒也不敢表露出來,跟着父親在棺前施了平輩之禮後便被那管家帶到了後宅休息。吃過簡單的晚膳後,父親便被那衛家的家主請去了,我百無聊賴的在房內等了近一個時辰也不見他回來,胸中悶氣無比,瞅見四下無人,便推開門溜了出去。
自幼習武,又愛和父親在軍中廝混,我雖是女子,但身手就是放在軍中也是不輸多少人,衛家不過是個書香門第,區區幾個崗哨家丁哪裡能發現我的蹤跡?樂不思蜀,我沿着迂迴的走廊四處亂逛,這衛宅的景緻倒是頗有些可看之處,可我心裡惦記着父親描述的那衛家的小子,我倒要看看這被人稱作璧人的男子,是否如傳言中一般美到沒話可說。
天色黑盡,院子裡早已經了掌起燈火,穿過一個小庭園我便出了後宅,來到了靈堂前,早前的婢女已經退去,整個廳堂寂寂無聲,陣雨已經散去,屋檐上仍有滴滴水珠“吧嗒吧嗒”地滴落下來,每一滴都彷彿直接滴在了我的心間一般。空氣莫名的潮溼,本該是悶熱的天氣卻無來由的冷風瑟瑟,繚繞的香燭煙霧中靈堂內光影綽約,怎麼也看不分明。
我心裡有些緊張,正要轉身離去,就聽得身後一聲低泣傳來,幽幽怨怨直入人心,四下無人,那聲音肯定是從靈堂中傳出,平時自認膽大的我這時候竟也有些發毛。
“樂兒,我不怪你,也從來沒有怪過你,可一切還是因我而起,我就不應該對你發脾氣,實在沒想到你會……如今陰陽相隔,你叫我該如何是好?”
聲音很低,可我卻聽出來那是個男人的聲音,頓時定下心神,轉身向靈堂內走去,剛要誇過門檻,裡面的人便出口阻止。
“什麼人?不是吩咐過,入夜後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闖入……”男子說着擡起頭,目光直視我而來:“你是誰?”
“我是……”出口的話堵在了喉嚨。
眼前之人生的及其好看,容顏秀美出塵,渾身肌膚賽雪,一襲白衣裹身,恍如玉人。身量雖高卻有些瘦削,一雙眼睛充滿哀色,直透人心,只一眼便叫人忍不住心酸,倒是想着好生安慰他一番,天下間怎麼會有如此絕色的男子。
他一點不在乎我眼神中掩飾不住的震驚,再次問道:“你是山簡之女?”
“你怎麼那麼沒有禮數?我父親的名姓是你隨便叫的嗎?”我有些失望,父親口中的人物,不過是被嬌寵慣的紈跨弟子。
“直呼其名是因他與我乃平輩論交,學無先後,達者爲尊,你父親見我也得拱手執禮,這就是禮數。”
他不緊不慢地說着,可當目光重新回到那金絲楠木製成的棺槨上時,聲音突然急促了幾分:“還站着幹什麼?還不快進來!”
“你!”
我頓時語塞,這衛玠果然是一介狂生,語氣囂張至極!只是不明白他爲何突然改變主意,正想着,卻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前院傳來,心中有些疑惑不解?他不是剛說過,入夜後任何人都不得擅入,這些人難道不是宅中之人?
正要質問,卻見他神色也有些許的緊張,我不明就裡,下意識地按照他的吩咐向前走了幾步,他卻一把將我扯了過去,另一隻手順勢將棺蓋推開,我未及反應,便被他塞進了棺槨之中。
“你幹什麼?”
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想到棺木裡還躺着個女屍便不寒而慄,正要大喊卻發現身下空無一物,偌大的棺槨內除了那一層厚厚的錦緞墊在底下,便再無任何東西。
“老老實實在裡面待着,若是有人觸碰棺槨,你儘量摒住呼吸,不要動彈,稍後我再與你解釋!”
不待我弄請原委,他便將棺蓋扣上了,幾乎就在同時,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停在了靈堂之外。
“衛公子,你想的怎麼樣了?這可是大好的機會,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是個男人,聲音卻異常的尖銳。
我很是奇怪,明明棺材裡根本就沒有女屍,爲何衛玠要……正想着,就聽見衛玠說:“慶公公所見,我們衛府正在辦喪事,愛妻剛剛去世,岳父大人和母親都還沉侵在悲痛之中,而這時候正是需要叔寶的時候,若就這樣和公公去朝廷任職不太妥當。”
“哈哈哈,衛公子,衛公子啊!你可真是頑固不化。”男人的聲音越來越近,我突然感覺到眼前一亮,棺蓋已經被人推開,我緊閉雙眼,摒住呼吸,不敢再動一下。
“樂廣的女兒可真是薄命,可惜了這幅好皮囊!”說着一聲輕響,棺蓋又被合上了。我輕輕的吐了一口氣,仿是明白了一些,衛玠好像不太願意去朝廷任職。
“慶公公請回吧!該看見的你也都看見了,回去也應該有個交待了!”衛玠不緊不慢的說到。
“胡人不日即將南下,正攖其兵鋒,衛公子想爲妻守喪,只怕也守不了多時,若因此淪落敵手,那胡人可不管士族還是寒門,一律砍頭了事,你可千萬要想清楚了?”慶公公言語尖酸。
而衛玠卻不理會,聲音淡然,輕笑道:“家國天下,身爲人子,父母在,絕不遠遊。徵召之事,看來我是做不得主,慶公公既然遠道而來,不妨待天明問清我母親的意思再回!”
我心裡不痛快了,昂藏七尺男兒,卻事事聽命於人,算什麼大丈夫?
這時衛玠又回道:“巧了,負責防衛胡人的山簡將軍也在,若他得知公公剛纔那番言論不知會不會惱怒?”
聽他牽扯到我父親,更覺得此人並不如我爹爹說的那樣的人物,我爹爹纔不是和他一樣小氣的人。
“哼!”一聲怒哼,那陰陽怪氣的人回了一句:“衛公子肯定會後悔的!”說完,步履匆匆,顯然是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