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衛府的日子平淡如水,可自從上次撞傷了人之後,我也就斷了出門的念頭。出於自責,每日都會去看那位受傷的少女,陪她聊聊天,給她做幾身好衣服,帶些好吃的給她,半月下來便熟稔了起來。
雖然她沒有記恨我,但除了告訴我,她的名字叫小依之外,再不肯透露半點她的事情,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或許是因爲她不想回憶起那些慘痛的經歷,所以我也沒有再追問她,心裡自然期待着她快些好起來。
而事實上小依的傷也確實好得很快,不過才十幾天的功夫便能下牀走動了,恢復的速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每當說起這個,她總是笑着說她是苦命的孩子,生命力就像野草一樣頑強,被牛羊啃過之後,只需要一陣春風一陣雨水便能再次拔節長高。
本以爲她會自暴自棄,如今見她如此樂觀,我便放下心來。有時候無意間會問起她將來的打算,小依倒是直接,只說是無家可歸、無處可去,若我不嫌棄,就讓她在這衛府做個侍女丫鬟,能夠有瓦遮頭,有飯果腹便再無其它要求。
我把小依的想法和衛玠說了好幾次,可衛玠就是不答應,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要提起此事,衛玠就會藉故離開,然後便是幾日幾夜見不到他的身影。漸漸的我也就識趣,不再逼他,可能我已經對他產生了感情,實在不想見到他有意疏遠我。
本以爲平靜的日子會延續很長的時間,可是這一日,因爲大將軍王敦的到來而有所改變。
王敦出自琅琊王家,與其堂弟王導皆爲棟樑之才,早已經天下聞名,此時又剛剛平定華軼的叛亂,恰好在江夏駐軍,聽聞衛玠南遷,在江夏落腳,便在班師途中派人告知衛府,要來拜訪衛玠。
路過園子,我瞧見一個個奴僕因爲此事已經開始張羅起來,丫鬟們都是步伐匆匆,誰也沒有注意到我這個閒人。見此我自然想要回避,可剛一轉身便撞上一個瘦削卻挺拔的身軀。
“你這是要去哪裡?”衛玠低頭注視着我,兩人如此之近,我甚至感覺得到他溫熱的氣息。
我微微擡頭,一雙剔透的眸子含情脈脈的與他對視,放低聲音道:“不是王將軍要來嗎?我與他從無交情,想着還是回房好好讀一下老夫人前幾日給我的《女戒》,想着怎麼做一個討夫君喜歡的人?老夫人說……”
衛玠笑笑,打斷了我:“你要是與他有交情纔是讓我緊張!老夫人的話你聽聽便是,何必當真?若你真能像《女戒》裡說的那些女子,我倒覺得少了不少的意趣!
他的話彷彿讓我重新認識他一般,這人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正想着,園子外突然傳來門衛的聲音,顯然王敦的馬車就要到門口了。
雖然我極不情願,但因爲王敦的身份地位在那,爲了不失禮數,做爲衛家即將過門的兒媳婦,我自然也要隨衛玠出府相迎。一前一後,我與衛玠一起站在了門外,擺出恭敬的模樣等待着王敦。
大將軍的車輦緩緩在衛府外停下,王敦自帷幔後走出,立刻伸手將躬身施禮的衛玠扶起,大笑一聲:“叔寶可是天下有數的才子,我王敦向來愛才,這一禮可免!”
衛玠卻不爲所動,依舊執禮,聲音平穩道:“大將軍威震四海,是國之肱骨,衛玠未學後進,這禮數不可失!”
王敦沒有計較,扶他起身,目光突然轉向了我:“山將軍日前傳書,說其女已入衛府,小時候見過一面,如今長大成人我倒不敢認了,舞兮是越發的好看,當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將軍好眼力,將軍雖然年過四十,卻不見半點蒼老的跡象,要是父親也像將軍這般豁達灑脫的過日子,也不會平白添了那麼多的白髮!”我自顧自己說着,也沒有顧忌別人的眼光。
王敦先是一怔,隨後笑道:“當真是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你與叔寶果然是天作之合,等你們完婚之日,我定要坐那上賓之位,送上分重重的賀禮才行!”
我立刻接話道:“家父說大將軍乃當世豪雄,當受世人敬重,今日一見,覺得將軍更像是一個親切的長輩,如此平易近人。”
“哈哈哈!”王敦又笑了起來:“你父親與我兄弟相稱,自是會說我好話!”
我本想再說些什麼,身邊的衛玠卻開口搶先道:“家母身體不適,未能遠迎,這時正在前廳設下酒席等候將軍,還請將軍移步。”
王敦點頭,看了我一眼,隨後雙手一拍,那超大的車輦中陸續走出了幾個女子,個個都生的眉目清秀,體態豐盈,手中還各捧着一件樂器,款款隨衆人走入了衛府。
“將軍,這是爲何?”衛玠隨行問道。
“這些都是本將此次征討華軼時擒獲的歌舞姬,想着既然來拜訪,總不能空手而來,衛家又不稀罕金銀珠玉這等賤物,不妨將這六人留下,飲宴之時歌之舞之,豈不賞心悅目?”
王敦的饋贈,衛玠沒有推辭,我心裡卻是有着一股子氣難平,一直憋着難受,可是如今身逢亂世,女兒家的地位連戰馬都不如,王敦送六個歌舞姬根本就沒什麼理由好拒絕的。
說話間,衆人已到了前廳。衛老夫人與王敦見禮後,便按賓主之位落座,衛老夫人與王敦位於上首,各坐一席。我與衛玠坐在下首,倒也沒有分開,老夫人看看四周,見人已齊,一聲令下,奴僕們便開始傳菜上酒。
“當真是江夏名餚,如此好菜好酒,可就是缺了點什麼?王敦站了起來,對身邊的人吩咐道:“去把那歌舞姬傳來,爲我等助興!”
衛老夫人有些遲疑,不自覺的看向衛玠,衛玠輕輕點頭,老夫人這才衝管家揮了揮手。
鼓樂一響,六個美麗明豔的歌舞姬便來到了廳內,翩翩起舞,六人貌美,輕歌曼舞自然別具特色,衆人都看得入神,忘記了吃喝。我扭頭看向衛玠,他卻自顧自的飲着酒,一杯接一杯,目光也只是落在自己手中的酒杯上。
就在衆人癡醉之時,突然廳外一陣“錚錚”的琴聲傳了進來,那琴曲激越高昂,一瞬間便蓋住了廳內婉轉的鼓樂,這倒讓眼前的歌舞姬亂了曲調和舞步。
王敦臉色一變,那些舞姬們嚇得連忙跪地求饒,就怕大將軍一怒之下將她們盡數斬殺。
“是誰在外面彈奏琴曲?還懂不懂衛府的規矩?影響了大將軍的雅興,一定要好好教訓纔是!”衛老夫人怕王敦動怒,立刻站起來出聲解圍。
王敦也站了起來,露出一絲笑意:“無妨,這溫婉的舞樂我也看多了,聽到這激昂的琴曲倒也頗爲意動,行了,你們幾個下去吧,恕你們無罪!將那談琴之人找來,既然她此時彈奏,定是故意彈給我聽的,不如進廳來讓衆人好好欣賞一番。”
衛府管家聽令,不敢遲疑,片刻之後便將那彈琴之人找着,待看清眼前之人,我還真被怔住良久。
“奴婢小依見過將軍!”說話之人正是剛剛能夠走動的小依,只見她穿着我前日裡給她新置的衣裙,手中捧着一張五絃琴,正向衆人施禮。
“你是何人?爲何會在衛府?”衛老夫人從未見過她,自然會問。
小依輕聲細語,目光移向了我:“我乃少夫人的好友小依,日前纔到衛府做客,還未有機會拜訪老夫人,剛纔聽得前廳有鼓樂之聲,一時意動便彈了一曲,不想打擾了諸位的雅興,還望恕罪。”
她怎麼突然說話如此得體,還會奏琴?難道她沒有落難之前是哪個大家閨秀?我的目光努力在她臉上尋找着答案。正想起身問她時,身邊的衛玠卻伸手將我拉住,自己起身回到衛老夫人:“這事我早已知曉,只是母親身體不適,便未曾稟告。”
衛老夫人看了我和衛玠一眼,微笑着對小依說道:“既然是舞兮的閨中密友,那也不用見外,王大將軍對你所奏的琴曲頗爲喜愛,姑娘可否爲我們再奏一曲?”
“對,姑娘所奏琴曲慷慨激昂,聽得本將如重回戰場,不知曲名爲何?”王敦早已經來了興趣。
小依再次施禮後纔開口:“此乃小女自譜之曲,曲名《破陣》!”
“好一個《破陣》,難怪如此激昂!”王敦大聲讚道:“今日到衛府,收穫良多,能聽此曲更是高興,來,來…飲酒!”
衆人一聽,都舉杯痛飲,我卻一口也喝不下去,那小依橫琴於膝,一點也不怯場,鏗鏘的琴聲從她的指尖流瀉而出,叫好之聲不絕於耳。
衆人興致高昂,飲宴的氣氛漸趨熱烈,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小依的琴聲所吸引,我這才注意到,小依梳妝打扮之後竟是如此美麗,一顰一笑之間婉約動人,將之前那六個美貌的舞姬全都比了下去,男人們看向她的目光也越來越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