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馳,沒來由的一陣狂風,捲起了漫天的草屑和風沙,將整個天空薰得昏黃一片。
踢雲烏騅跑得極快,我們身後早已不見了衛玠的身影。我心裡隱着一股酸澀,頂着狂風策馬前行,踢雲烏騅乃是難得的神駿,如此大的風沙也難不住它。
眼看就要脫出風暴重獲自由,卻不想突遭橫禍,半空中忽然飛來一根粗大的樹枝,就那樣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我的頭上,我只覺得一陣眩暈,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許久,我感覺到一股溫熱的鼻息,我慢慢睜開眼睛,是踢雲烏騅讓我從昏迷中甦醒,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卻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不好,衛璪大哥的屍身!”我心裡突然一驚,左右看看,見風沙並沒有吹落捆在踢雲烏騅背上衛大哥的屍身,我這才安下心來。
然而一路令人作嘔的腐臭卻讓我有些害怕,我強忍着異味從地上爬了起來,湊上前去查看,不出我所料衛璪大哥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捆住的地方一片潮溼,淌出了屍水。
“這可怎麼辦?”
我有些慌亂,這才三月間,天氣還不算太熱,但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衛璪大哥的身體別說到江夏,就是清河也到不了。
我看着踢雲烏騅,一臉茫然。馬兒的嗅覺比人更靈敏,它對綁在它身上的屍身發出的腐臭顯然極爲不耐,在我面前不停地踢騰卻又無法擺脫。
“你就不能給我好好待着!讓我想想!”我伸手安撫着踢雲烏騅,見它這次並不聽我使喚,也只能先將衛璪大哥的軀體從馬背上解下來再做打算。
難道就地安葬嗎?這也許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待天明後尋一處向陽之地,讓衛璪大哥入土爲安。
想到此,我起身環顧四周,自己還身處荒野之地,這裡還是胡人肆虐的地界,別說是棺槨,就連草蓆都沒有一張,就這般葬身黃土,算哪門子的好生安葬?
不行,此地離鄴城也並不遠,立碑樹目更是難逃劉聰的耳目。劉聰也勢必不會放過衛璪大哥,一旦發現他安葬於此,衛璪大哥說不定還會被他再次糟蹋!
我對着踢雲烏騅搖頭嘆息一聲:“帶不走,又無法安葬?我到底該怎麼辦?你說啊!你是馬兒,你是不會懂的!”
“咕呱!咕呱!”
就在此時,天空中陣陣鴉啼傳來,我擡頭一看,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上不知何時落了數十隻黑鴉,如墨的羽毛在夕陽的映照下彷彿鑲上了一道金邊,那一雙雙血紅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盯着橫置於地上的屍身。
“你們要幹什麼?滾!”
我踢起一塊石子,驚得那羣黑鴉飛出了好遠。但它們很快又飛了回來,正當我要再次驅趕它們之時,頭頂一片振翅聲響起,迎着夕陽飛來的卻是數十隻灰鷲,它們對着黑鴉羣俯衝而下,黑鴉羣嚇得落荒而逃,轉瞬便不見了蹤影。
是灰鷲!
我心裡一震,驀然想起當初跟隨父親與胡人作戰,那些胡人並不像我們漢人一樣將亡者的屍體奪回安葬,而是任其曝屍曠野,由狼羣或是灰鷲啃食乾淨。我問過父親爲何這些胡人如此不愛惜同伴的屍身,父親卻說這是胡人的一種信仰,他們認爲這些野狼、灰鷲纔是神的使者,屍身被他們啃食纔是最好的歸宿。相比我們漢人的土葬,胡人稱這種安葬的方式爲天葬!
正思索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山前傳來,胡人巡邏的馬隊附近到處都是,如今天色將暗,若是將衛璪大哥火化,很快便會引來胡人的騎兵,我勢單力孤絕不能力敵,所以……我擡頭定定得盯着那些盤旋半空的灰鷲,許久,我輕咬下脣,終於在心裡默默地下了決定。
爲今之計,那便入鄉隨俗——天葬!
我收回目光,走到了衛璪大哥的屍身前,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擡頭間淚水不知不覺的從臉頰滑落,我伸手摸乾眼淚,心裡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山間的涼風吹得我髮絲凌亂,我就那樣靜靜的跪着,一言不發。
夕陽終於被夜色吞沒,我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深吸一口氣,待心情平復下來才慢慢的說道:“衛大哥是一條漢子,舞兮敬佩,是舞兮無能纔會這樣做,但願衛大哥在天之靈不會怪罪舞兮!”
說完,我便不再猶豫,抽出身上的匕首,一狠心便從衛璪大哥頭上割下了一縷髮絲,小心翼翼的收入隨身的錦囊之中。
“衛大哥,舞兮無禮了!”我再次向他跪拜後,迅速解開了裹住屍身的布帛。
那屍身已經開始發漲,原本穿在身上的衣衫早已被膨脹的肌肉撐得無法脫除。我的胃裡一陣翻騰,我盡力不讓自己呼吸,而此時複雜的心情也讓我的雙手顫抖的厲害,我只能用匕尖將衣衫挑開,露出了內裡的腐肉。
“衛璪大哥,對不起!”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聲音低到只能自己聽得見:“現在我便將你交給這些胡兀鷲,希望你能早日超脫人世之苦,如這飛鳥般自由自在!”
我慢慢的站了起來,牽着踢雲烏騅準備躲起來。半空中的胡兀鷲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還未等我走遠便爭先恐後地落下,它們巨大的腳爪不斷地撕扯着衛璪大哥的身體,銳利的長喙將那些腐肉悉數吞噬,如今戰亂四起,它們早就習慣了吞噬人肉人骨。
我開始低聲抽泣,心裡難過至極,生在亂世,不管你是名門貴胄還是平民百姓,都逃不過這劫數!但願衛玠不會怪我,但願他明白我的迫不得已。
就這樣,我靜靜守候在一旁,看不清遠處的情形,卻可以聽見胡兀鷲嘈雜的叫聲,振翅的聲響,我可以想象得到這是胡兀鷲抓着衛璪大哥的腿骨飛上半空然後丟下,砸開骨頭,吸食其中的骨髓!
我強忍着悲痛,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雙耳,我緊閉着眼睛,心裡默默祈禱,直到那些嘈雜聲終於消失。
“衛大哥!”我悲痛的呼喊到,衝向了衛璪大哥屍身所在的地方,我看見的是破碎的衣衫和散落一地的碎骨!一種死亡的沉寂和淒涼讓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殘忍,深深的罪惡感將我包裹其中。
“你不會怪我吧!衛大哥,舞兮是不是做錯了?”
我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再也顧不得什麼,人都死了,肉也被灰鷲吃光了,人活一世,再風光無限,死後也只剩一堆白骨。
哭累了,眼淚乾了,我逐漸冷靜了下來,摸索着將那些碎骨一塊一塊地收進包袱,緊緊的抱在懷中:“衛璪大哥,我們回家!”
話一說完,一刻也不願再停留,翻身上馬,隨着星斗指引的方向繼續往南而行!
來時坦蕩蕩,去時天地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