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的疾雨如同萬千根銀鞭一般一遍一遍地抽打着泥濘不堪的大地,整個建康被泡在了雨水之中,四街八巷到處是沒腳背的混黃水流,令人苦不堪言。
衛家出殯的隊伍行走在雨水之中,漫天的雨水澆過,整個隊伍都沉寂下來。哭聲早就被雨聲淹沒,隊伍中的樂師也只是沉默地跟在隊伍的後方,風雨大作之下,連走路都尚且站立不穩,如何能進行演奏?
我渾渾噩噩地行走在隊伍的最前方,父親怕我抵受不住,將一領蓑衣披在了我的身上,隨後便扶着我緩緩前行。身後是幾個衛府的健僕扛着的碩大棺木,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着城外前行。
老夫人和靄兒都禁不住風雨,只能躲在後方的馬車之內。跟在馬車兩側的是數騎黑衣,頭戴着碩大的斗笠遮着了面容,那是皇家派來的內衛,他們要親眼看着衛玠入土方能回返。
墓地離城並不遠,是欽天監特意爲衛家選擇的風水寶地。只是因爲衛玠過世得突然,連墓室都來不及營建,只能先在墓地上挖了個深坑將衛玠入土,等雨止後在派人運來石料構建相關建築。
坑很深,裡面已經有些渾濁的積水。
我本想等雨止後在將衛玠入葬,但是那些內衛卻說不能誤了欽天監選擇的時辰,不由分說地將棺蓋釘死之後,便將衛玠的棺槨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墓穴之中。隨後便由那幾名健僕將那些封土填上,壘起墳頭,樹上墓碑。
我木然地站在雨中,看着他們忙忙碌碌地做完這一切。內衛們繞着墳頭轉了幾圈,確認無誤之後才滿意地打馬離開。
“舞兮,逝者已矣,回去吧?靄兒和老夫人淋不得雨,陪着你在這站久了,身子骨可熬不住。”父親在我耳畔輕聲說着。
我臉上雨水淋漓,搖頭道:“父親,您帶着靄兒和老夫人先行回府,我再陪衛玠一會兒。”
父親不再勸我,他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便領着衛府的人往城內走去。
我倚靠着墓碑,伸手撫摸着墓碑上那一道道筆畫,無力地蹲坐了下來。素白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打溼,混黃的泥漿如同有生命一般,才一接觸到衣襟下襬,便蔓延了上來。
我閉上眼睛任憑雨水澆淋,我的心裡空空蕩蕩的,我知道我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也許我就應該隨他而去。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卻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積水被踩得啪啪作響,不一會兒便來到了我身側。
“還愣着幹嘛,給我把墓挖開!”
一把熟悉的聲音略顯焦急,一下將我驚起。
我睜眼一看,昨日來尋慕容翰的女子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竟然帶着十幾個慕容翰的家將來到了我面前,他們手中全拿着掘土的工具,竟然真的要將衛玠的墓掘開。
“是你!慕容雪仙,你來這裡幹什麼?衛玠已經走了你們竟然都不肯放過!”
我瞬間失去理智,發瘋一般的嘶吼着撞向慕容雪仙,如今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悲憤絕望的心,恨不得將她掏心破肺。
慕容雪仙猝不及防之下胸口捱了一招,雖然往後急退,但還是被我抓傷了胸口。爪痕被鮮血染紅,她吃痛之下也是一掌向我打來,我這幾日未曾進過水米,早已疲累不堪,剛剛一爪已經用盡全力,如今她一掌打來,我再難避開,肩膀上一陣劇痛傳來,人也跟着倒飛出去,跌進了泥濘之中,滿頭滿腦都是泥水。
我一個翻身,也顧不得滿身的泥水,死死抱住慕容雪仙的腿,吼道:“慕容雪仙,你若是敢動這墳頭一塊泥土,我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瘋了!瘋了!你這女人真不識好歹,愚蠢至極,你給我放開…翰王子真是看走了眼!”
慕容雪仙說着一把將我推開,大聲說道:“衛玠沒死,他只是用了龜息之法斂去了生機,好騙過那個大夫和你們的昏君。如今他被埋地下,雨水灌進墓穴,龜息之法遇水則破,他此刻已經醒轉,若不破開墓地,必然會被悶死在棺槨之中。”
“什……麼,你說什麼……”
慕容雪仙捂着心口痛道:“我說你的夫君沒死,衛玠沒死,你聽明白了嗎?若不是翰王子急着回去救嬋姬,我纔不會來這泥地裡挨雨!無端端地差點被你這瘋婆挖心,真是好心沒好報!”
我哪裡還能等她說完,直接搶過她手裡的工具便撲到了墳頭之上,拼命的將那些封土掘開。
那些男子也迅速過來幫忙,不一會兒便看到了棺槨,棺槨內似乎傳來了敲打之聲。
“快,快!”
我身上頓時涌起無窮的氣力,一邊說,一邊飛快地掘土。那幾個男子也是精幹之人,幾個人圍住棺槨,將手中的撬杆抵住棺蓋,齊齊發力之下,棺蓋在刺耳的“吱呀”聲中終於被撬了開來。
臉色慘白的衛玠從棺內彈射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定定的看着我的臉,伸出雙手似乎想要將我擁入懷中。我癡癡地淌着眼淚,一把丟掉手中的工具,撞入了他的懷裡,死命地將他摟着,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血腥味傳入我的口中,我知道自己咬得極重,但胸中那股怨恨之氣卻始終難以釋懷,我這幾日生不如死,他明明知道我會傷心欲絕,肝腸寸斷,卻依然心安理得地躺在棺槨內裝死,我這難過,我這委屈根本無法說於他聽。
一雙手用力將我箍住,衛玠緩緩湊到我的耳畔,沙啞着聲線說道:“如果連你都騙不過,如何能騙過那其奸似鬼的曹太醫?”
“爲什麼要騙過他?”我擡頭不解地問到,但心中的怨恨卻在看到衛玠佈滿血絲的雙眸時煙消雲散。“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我幾次三番想自刎於你的靈前,但想到靄兒無人照顧,纔不甘心地放下手中的短刃,你可知這幾日我的苦楚?”
衛玠緊緊地摟住我:“我豈會不知?舞兮,我不得已而爲之,曹太醫在船上時非但給我下了毒,連靄兒也沒有放過。他做的那些事兒,全是受人指使,我是最清楚不過的,他哪能不殺我滅口?我不死,那人哪裡能坐穩江山?只有我死了,他才能放過靄兒!”
我早已泣不成聲,只要衛玠還活着,此時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舞兮,讓你受苦了!”衛玠眼眶溼潤,一顆顆淚珠默默滑過消瘦的臉龐,無聲地消失於雨水之中。
“好了,你們不要再哭哭啼啼的,看得我渾身不自在,我也該回去覆命了!”
慕容雪仙準備離去,又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捂着心口說道:“翰王子讓我做的事我也差不多做完了,不過他還有話讓我告訴你!”
慕容雪仙指着我繼續道:“翰王子收到族人秘報,說那慕容皝要將嬋姬送給劉聰作爲禮物,嬋姬與翰王子乃一母同胞,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這事發生而什麼都不做,所以便匆匆忙忙趕回漠北去了。他臨走時要讓我告訴你,讓你放心,他已經將解藥從那曹太醫手中要了回來,確認無誤後餵了小公子服下,我昨晚也檢查過小公子身體,確實已經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了。”
“慕容翰!”我低低唸到他的名字。
“對,慕容翰,希望你不要忘了這個名字,若不是翰王子,你們都不可能活到現在!”慕容雪仙惱怒的再看了我們最後一眼,隨即帶着手下匆匆離去。
衛玠目送她們離去,許久纔對我開口:“舞兮,我如果不這麼做是騙不過朝廷的,我若不能爲他所用就會被殺。我可以死,可我不能害你失去性命,他們不會放過我們,放過我們的藹兒,放過衛家,所以我要脫離這些關係就只有死。舞兮!我不告訴你,是因爲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重獲新生,我不想讓你等來的是一場空。”
“都已經過去了,只要你活着就好!”我看看天色,隱了心酸和委屈的眼淚,努力平復心情慢慢的說道:“等晚些我們再入城吧!與母親說一聲,也好讓她安心。”
“我們現在還不能入城回家!”
“爲什麼?”
衛玠凝視着我,一字一句地說道:“報仇!劉聰,殺我兄長,幾次三番差點害了你我性命,此乃家仇;屠我同胞,漢家河山幾乎萬里腥羶,是謂國恨。堂堂七尺男兒,家仇國恨豈能不報?舞兮,你可願與我一起將劉聰的人頭斬下,祭奠兄長及死難的萬民?”
我一聽他這話,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箇中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對!報仇!當初我信誓旦旦的說要爲衛大哥報仇雪恨,我怎麼可能忘記。
我目光堅定的看着他:“你是我的夫君,即便刀山火海,我也是會跟着你去的,我說過要爲衛大哥報仇,不殺劉聰誓不爲人!”
“嗯!”
衛玠點頭和我相視而笑,低沉着嗓音緩緩地說道:“此番漠北之行,一定會得償夙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