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惠知道丁謐聲稱天子曹叡不能容忍的理由。
無非是恩出於上罷了。
一旦雕版印刷術將經書傳播開後,天下寒門士子以及一些有機會讀書的人,會將他視作恩人,甚至是聖人。就如先前他回絕了,曹叡讓他作諫言罷除士家制度一樣,有些恩情與擁護不是人臣能擔當得了的。
曹叡不會允許,魏室迎來一位如同王莽般被譽爲“當世聖人”的臣子。
事實上,關於丁謐提醒的這兩點,夏侯惠其實是有思慮的。
他又不是蠢牛笨豬。
在決定要研發雕版印刷術時,自然也會先行考慮事情的利弊。
之所以明明知道害大如此、將迎來士族門閥的詰難與天子曹叡的不可容忍,但猶作了,那是因爲他有解決的辦法——
一旦技術成熟、可刊印經書的時候,他便將雕版印刷術獻給天子。
讓曹叡來推行,興天下文教。
畢竟,魏室社稷姓曹。
打破士族門閥學識壟斷、革新官員選拔制度等這些對社稷裨益的事情,當然得由曹叡親自出面硬剛。哪犯得着由他一個姓夏侯的人赤膊上陣啊!他只需站在背後出謀畫策、必要時出面搖旗吶喊,就是個大忠臣了!
但如今被丁謐這麼一說,他倏然發現自己的想法不夠透徹、思慮不夠周全。
因爲不管是否由誰來推行,始作俑者都是他自己。
士族門閥詰難也好,寒門黎庶感恩亦罷,他都無法置身事外。
且他是譙沛元勳子弟。
在天子曹叡心中的定位,是督兵捍衛社稷的將率,也只能是止於督兵的將率。
不然,兵權在握且身俱黎庶擁戴,在曹魏代漢也沒幾年、天下仍未迎來大一統的情況下,曹叡能對他放心嗎?
夏侯惠對此沒有答案。
帶着僥倖心理問了下丁謐,然後心如死灰。
“稚權若執意爲之,必迎來天子親自發喪的死後哀榮。”
丁謐不假思索,便如此作答。
意思就是縱使早期曹叡能容忍了他,但也必然會讓他死在前面。
若不是順其自然的生老病死,那曹叡也會讓他迎來被動的“天不假年”。
“六郎,參與研發雕版印刷者,僅三匠人,今皆在制磨坊內。”
在夏侯惠與丁謐都陷入沉默的時候,就沒有開過口的孫叔,倏然就如此來了句。
暗示夏侯惠殺人滅口。
而他話語剛落下,丁謐也緊着出聲勸說道,“稚權,莫有婦人之仁。”
“孫叔,讓那三匠人轉去制墨,好生善待。”
沉吟了片刻,夏侯惠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做出了決定,“以財力不足爲由,先將印刷術之事停了罷。待日後時機成熟了,再復之。”
“唯。”
孫叔神色頓了頓,最終還是應下。
而丁謐也不復勸說,只是目光閃爍了下,心裡兀自琢磨着“時機成熟”指的是什麼時候。
夏侯惠不理會他們各自想法。
神色恢復如常的他,一邊大步往草堂而去,一邊招呼着,“天色不早了,走罷,用餐。”
素來惜字如金的孫叔沉默隨去。
“好。”
丁謐爽朗的應了聲,大步跟上之時,還笑容可掬的問了句,“此地頗爲清幽,實乃居家良棲處。稚權若不嫌棄,我將妻兒遷居過來如何?”
沒必要吧?
我又不是不相信你,更不是連你都要滅口之人啊!
腳步微微頓了下,夏侯惠側頭而顧,緩聲謂之,“彥靖,你乃我外兄,我絕無疑彥靖之心,還望彥靖莫有疑我之意。況且,我爲人不至於如此不堪吧?”
“嘿!稚權休要左右言他。”
而丁謐卻依舊帶着戲謔的神情,裝得聽不出夏侯惠意思一樣,“稚權安居洛陽久矣,兄弟家小皆在此,而我隨來洛陽乃是遠離桑梓。稚權既知我乃外兄,與家人團聚之時,應不忍心見我骨肉分離吧?”
夏侯惠沒有當即作答,只是止步默默的看着他。
而丁謐神色不變、坦然而笑。
“隨你罷。”
片刻後,還是夏侯惠率先邁步先前,“嗯,屆時我讓孫叔遣人護送彥靖家小過來。”
“無需勞煩孫叔了,我家中也些執刀戈的僮客。”
“不算勞煩。我在譙郡桑梓也有些人,也正好想讓他們過來洛陽看守府邸的打算。”
你在譙郡桑梓還養人了?!
自你先君隨着武帝征伐,至今都遷居三四十年了,且你出生健長也不在譙郡,竟還有人養在桑梓?
聞言,丁謐心中陡然一凜。
不再推辭好意之餘,不僅再次覺得夏侯惠身上有太多秘密,還在心中又琢磨起了方纔那句“時機成熟”的意思。
嗯,夏侯惠是打算動用一些陰養的小兒了。 他與孫叔遊俠時,最早收養的小兒都是放在譙郡養着的,主事之人是孫叔的長子孫侃。
人數不多,約莫二三十人。
最小的十二三,大的也有十六七了。
現今正是人手緊缺的時候,他打算將這些人招過來石泉松林,讓孫叔看着分配。
如通文墨的當管事,善刀矛者給洛陽府邸當護院,一些文不成武不就的就過來務農桑、作造紙造墨的匠人。
此外,他還打算藉此機會,讓孫叔將陰畜小兒的事交給孫侃來操持。
隨着自己官職的升遷以及日漸被天子曹叡器重,難免也會不斷樹敵、愈發引人矚目。如此,代自己管理家中事務的孫叔,也會迎來有心人的關注。
一個不小心,恐事情就敗露了。
而孫侃來操持就沒有這方面的擔憂。
因爲他還未成丁的時候,就被夏侯淵念及孫叔負傷退出行伍,畫予田畝將他歸入民籍了,並非是夏侯家的家生子。可以說,除了夏侯家兄弟幾人之外,就連安寧亭侯府的奴僕都不知道,其實孫叔是有兩個兒子。
五日後,天色矇矇亮。
一行車馬從石泉松林往洛陽而去。
扈從張立與管事孫婁在前引道,丁謐與孫叔策馬在中談笑風生,而夏侯惠則是很難得的陪着妻王元姬坐在車上,打盹補眠。
小別勝新婚、老腰有點酸嘛。
很正常的現象。
且與丁謐等人歸洛陽府邸居住不同,他此行是要攜妻去外舅王肅府上拜會,若是滿臉倦色深深、神情懨懨可不好。
只不過,在即將靠近洛陽城門的時候,他便獨自下了車駕。
“我有些書籍在小宅內,順道去取來。”
他是這樣笑着給衆人解釋的,讓衆人先歸去洛陽府邸,然後在孫叔的陪伴下往孫婁所置的城外小宅而去。
細君王元姬不疑有他。
只是讓他莫要耽擱太久,別專程前去外舅家中赴宴都遲到了。
而丁謐則是懶得理會。
雖然他能看得出來夏侯惠這是託詞,但沒必要戳穿,且他也沒想着去打聽。
有些事情,該知道的時候就知道了。
少時,至城外小宅。
進門了之後,孫叔很自覺的在院落處隨意尋個地方候着,而夏侯惠推開廳堂掩着的門扉,快步走入再掩上。
廳堂內早有一人在等待,是他長兄夏侯衡。
自從夏侯惠從安寧亭侯府中搬出來後,兄弟二人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畢竟夏侯衡深居簡出,而他則是不曾參加過大朝會,還常年戎馬在外。
故而,他入門後,定定的看了端坐在案几後的夏侯衡片刻,不由感慨了聲,“大兄,你白髮多了好多。”
原本剛想起身來迎的夏侯衡,聞言不由一股悲悽涌上心頭。
也不復起身,而是別過頭深深的嘆了口氣。
“年歲漸長,白髮多了也很正常。”
少頃,緩過情緒的夏侯衡,纔出聲笑道,“倒是稚權,數年未見,愈發健朗了。先坐下罷,你我不便耽擱太久,就莫說些閒話了。稚權何事不能作書信告知,非要尋我來當面說?”
“唯。”
依言入座的夏侯惠,也收起悲秋傷春的情緒,快速將自己與秦朗、夏侯獻等人交惡,且即將面臨的境地說了。
隨後,才舊事重提,請夏侯衡幫忙建立私人情報。
“我知大兄心中顧忌所在,亦知此事以臣子而言是爲非分。只是大兄,我僅是爲求自保而已,並非有他念。還請大兄看在阿父揹負恥辱之名、門楣聲譽中落的份上全我之請、助我無憂宵小中傷,專心戎馬建功業,以期他日重振家聲。”
而此時的夏侯衡已然有怒髮衝冠之態了。
不是針對夏侯惠的。
而是聽聞了同族的夏侯獻,竟與曹爽秦朗媾和黨朋併力排擠夏侯惠之後。
雖然兩家早就出了五服,但兩家長輩夏侯惇與夏侯淵還是相互扶持、戮力同心的啊!
怎麼能做出排擠同族同宗子弟的事情來呢?
“稚權所言,當真?!”
他按捺着心頭怒火,猶不置信的發問道。
“我豈敢誑大兄!”
夏侯惠點了點頭,還反問了一句,“且大兄不見,曹昭伯數以言誹我,而夏侯泰初乃宗族骨肉也,猶親曹昭伯而疏我家之事邪?”
“唉”
聞言,夏侯衡頓時再次長聲嘆息,起身往外走。
因爲夏侯玄雖與曹爽是外兄弟,但與他們兄弟還未出五服,且夏侯淵早年也沒少照顧夏侯尚啊!
待他走出廳堂時,還有一句話落下。
“隨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