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北邙山莊園。
仲春二月了,京師不再飄雪,城外的積雪也慢慢化了。
在新歲啓封期間忙碌祭祀、宴公卿、定規章等等事務罷了的天子曹叡,終於有了閒暇,再次引近臣來莊園玩樂尋些舒緩心情。
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中書監劉放、侍中陳矯與護軍將軍蔣濟也在隨來的隊伍中。
那是爲了應對蜀兵將出的準備。
自從去歲討伐鮮卑之事後,朝中重臣都有不少人預測,蟄伏了兩歲多的蜀兵恐將在今歲來犯了。且根據大將軍、雍涼都督司馬懿在正月傳回來的軍情,聲稱蜀兵在褒斜谷南段來往頻繁,似是在轉運糧秣輜重,也側面證實了這點。
如此,天子曹叡外出時,自是要帶上可參詳兵謀、熟知國庫以及司州各郡狀況之人。
而夏侯獻、秦朗、曹爽與曹肇也同樣隨行。
軍情如火嘛。
一旦雍涼告急了,作爲可督領洛陽中軍馳援的將率,自然是越早知情與出發越好。
嗯,雖然刀兵未起,但曹叡已經將援兵的將率定下來了。
仍是以秦朗爲主,而夏侯獻與曹肇爲將同往。
至於曹爽,他如今是護衛天子左右的武衛將軍了,自是不能離京都。
值得一提的是,曹叡將何晏也招來了。
雖然他因浮華案受禁錮,但指的是被免職罷黜不復起用,而並非是禁錮人身自由。新歲啓封時不少王公入朝拜賀,曹叡設宴以待之際沒少順上魏武假子何晏,故而近段時間頗親近,便將他一併招來了。
尋歡作樂是求快活嘛。
在這種宴席上,有多才多藝且長得可人的何晏在,能讓曹叡覺得心情更加愉悅。
酒溫腴美,絲竹悅耳,衣袂飄飄,笑語盈盈,其樂融融。
倡優伎樂各盡其能,公卿近臣歌頌盡興。
被衆星捧月的天子曹叡心情大好,頻頻舉盞,不知覺中就飲了好多,且還隻手輕輕拍着案几應和着歌樂,似有即興作詩賦的意思。
也讓一直默默留意他的何晏見了,便徑自起身步入席間與伎姬一同舞了起來。
何晏都入場了,同樣被譽爲壁人的曹肇也不甘示弱。
“噫,美哉!”
惹得曹叡頓時就出聲盛讚。
但詩興卻是被擾了,且隨着他們二人的加入,讓曹叡倏然發現有一個像貌不算殊美的伎姬變得格外迷人。淡淡的妝容、瓊鼻高挺眉毛英氣,極具中性美;盈盈一握的腰肢,被薄紗籠罩的修長身軀.這伎姬先前也見過,怎麼今日看起來卻尤撩人心絃呢?
曹叡默默的欣賞着,時不時就頷首而笑。
越來越覺得,方纔暢飲入腹的酒水開始讓身軀變得燥熱了起來,便再也忍不住,招手喚來不遠處恭候着的莊園管事,低聲耳語了幾句。
還不忘擡頭看了看天色。
還早。
難得出來尋樂,先不急着歸罷。
“賞。”
沒有了欣賞歌舞的心情的曹叡,大手一揮,便起身招呼秦朗與夏侯獻等人移步往校場比射、策馬等舒展筋骨。
在席間起舞的曹肇連忙隨去。
而何晏則是有些悻悻的歸席自斟自飲,偶爾瞥一眼曹肇的背影。
他倏然覺得曹肇有些討人嫌。
好不容易被禁錮的他,近來頗受天子的親近,你個曹長思爲何就如此不識趣呢?
同樣沒有隨去的人還有劉放、陳矯與蔣濟。
他們都不年輕了。
早上伴駕東堂署政的時候就耗了不少心神,如今酒肉入腹後正是昏昏欲睡之時,沒有那麼多體力與精力陪天子嬉戲。
是故他們離席尋了個清淨的亭子假寐。
有趣的是他們離席時沒有半句攀談,也各自尋了個亭子。
彼此之間,隱隱有一種涇渭分明的味道。
蔣濟與劉放還好理解。
畢竟早年蔣濟就曾上疏聲稱號爲“專任”的劉放、孫資權柄過大,不利於社稷安穩云云,彼此私下早就沒了交情。
但陳矯都卸任尚書令好久了,也沒有與他們有過沖突,如此冷漠屬實令人費解。
小半個時辰過後。
出了不少汗的天子曹叡復歸來宴席。
正想着與衆人復飲幾盞,然後罷宴歸去呢,卻瞧見留在洛陽城內的中書令孫資,腳步匆匆走來,人爲到而聲先至,“陛下,淮南表奏至。”
逆蜀尚未出兵,而賊吳竟先來犯了?!
只是去歲末時賊吳孫權不是被滿卿伏擊敗歸嗎,怎麼才過了一個月就復來!? 曹叡一聽,頓時詫異不已。
揮手遣散衆倡優伎樂以及閒雜莊客之餘,還對行禮參拜的孫資道,“孫卿不必多禮,淮南何事上奏?”
“恭賀陛下!我軍大捷!”
順勢起身的孫資,喜笑盈腮的朗聲而道,“徵東將軍遣兵入廣陵郡,將賊吳諸城與塢堡等皆夷平、各駐軍或誅或俘殆盡,且射殺了賊將孫韶!”
言罷,連忙將手中的奏表呈給曹叡。
吔?
滿卿退敵後,竟還遣兵入廣陵了?
出乎意料的軍情,令曹叡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接過上表細細看讀。
待看罷了,將上表傳閱衆人時,還大笑暢聲作言,“御吳重器、國之干城,滿卿當之無愧也!稚權驍勇,射殺賊將,亦不負朕厚望也!”
夏侯惠?
聞言,秦朗與夏侯獻很有默契的斜眼對視了一記。
只是上表劉放在看讀,且還要依次傳閱陳矯與蔣濟後才能輪到他們。
所以,待他們知曉事情緣由時,劉放蔣濟等人已然舉盞爲天子與社稷賀,並順勢討論起了賊吳此番受挫後,今歲是否還會出兵的可能。
關乎這種話題,他們現今只能旁聽、沒有插嘴的份。
只不過,這種即興羣策也不會有定論。
畢竟他們都知道江東君臣的秉性與行事風格,是不能以常理來推斷的。
羣議了片刻後,侍中陳矯倏然發出了一記感慨,將話題給引開了,“昔日武帝每每臨江伐吳,常有‘恨不早用陳元龍計,而令封豕養其爪牙’之嘆。今廣陵一戰,若陳元龍九幽之下有知,必心慰矣!”
也讓諸人都陷入了沉默。
陳矯的感慨,是武帝曹操與陳登的一樁舊事。
昔日兩次在匡琦城擊敗江東後,陳登還建議曹操增兵來廣陵郡駐守演武,與淮南成呼應之勢,爲日後進攻江東作綢繆。
可惜的是,曹操沒有采納這個方略。
因爲那時候官渡之戰爆發,正值曹操的生死存亡之際。
大河南北對抗,鹿死誰手尚未知,他當然沒有精力顧及江東,更沒有多餘的兵力遣去廣陵經營。況且,從戰略地域上出發,就算戰勝了袁紹鯨吞了河北,曹操也會率先將兵力轉去征戰關中、荊州等地,江東是排在很後面的。
因此,曹操將陳登轉去任職東郡太守,暫時放棄了廣陵、江東這個三線戰場。
想着調離陳登,讓淮浦陳家與江東孫家的戰事消弭下來。
這樣的做法,在當時是很正確的。
因爲對於江東孫家來說,攻伐劉表報父仇、佔據荊州全據大江天險纔是首要的。如若不是陳氏一族幾次以廣陵爲基地覬覦江東,孫家根本不會對廣陵用兵。
只不過,凡事有利必有弊罷。
僅是做出決策的十年之後,曹操從江淮進軍江東就毫無優勢可言。
且還不取蔣濟之言強制遷徙江淮之民,導致十數萬百姓逃入江東,讓他每每驅兵臨江皆無功而返,也由此發出了“不聽陳登之言,導致江東坐大”的悔恨之言。
現今陳矯的倏然有感,其實就是在隱晦的向曹叡諫言——既然滿寵都將江東在廣陵郡的經營悉數夷平了,中原與北方也都無有戰事了,那是否該復行陳登舊日之計了?
曹叡今日飲了很多酒,但並沒有醉意。
故而他也知道陳矯的意思。
所以他陷入了沉默,細細思慮遣兵復廣陵郡、以圖江東的可能。
蔣濟也在沉默着。
他不是沒有看法,而是不需要作言。
更因爲天子曹叡知道,他會極力附和陳矯的建議。
身爲江淮人的他與廣陵人陳矯一樣,都很期待着魏國能早日將江東攻滅,好讓桑梓迎來安寧的生活。
但劉放沒有持續沉默。
他在曹叡還沒思慮有決的時候,就出聲打斷了曹叡的思緒,“陛下,今歲蜀兵將出。賊吳於我魏國,賊也!逆蜀於我魏國,死生之敵也!”
這句話讓曹叡瞬間有了決定。
是啊!
江東沒有與魏國爭奪天命的資格與實力。
但巴蜀有資格!
漢室苗裔劉備建立起來的巴蜀政權,是對魏國代漢而立的天命帶來衝擊。
一旦讓蜀兵佔據了關中、進入了長安,那麼漢室四百年積累的威望,會將魏國承天命之說擊碎!會在天下士庶的心中種下一顆“漢祚不絕”的種子,會讓魏國迎來板蕩。
抵禦蜀兵,纔是當務之急。
復陳登舊日之計、經營廣陵以綢繆攻伐江東
且緩緩罷。
至少,在擊退蜀兵之前是不行的。
“嗯,朕知矣。”
先衝着劉放點了點頭,天子曹叡又目視着陳矯,輕聲寬慰道,“事有輕重緩急,陳卿之意,朕亦知。待他日時機成熟,朕必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