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馬騎得飛快,青艾被顛得七葷八素,心想好在如今不用吃飯,不然得吐出來,吐在大將軍這斗篷上可就難看了,伸手摸一摸狐白的裡子,手下沒有觸感,看着就細緻柔滑,穿上一定暖和。
來到營門外,就見雪地裡一位佳人迎風而立,披着大紅的斗篷,紅色錦緞中嵌着細細的金線,腳蹬羊皮小靴,靴上鑲了精緻的雲紋,全身裹得嚴實,只暖帽沿下露出一張精緻俏麗的臉,瞧見大將軍跳下馬來,微顫着身子帶着絲哭腔喊一聲,宿風。
宿風靜靜站在馬前瞧着她,好一會兒才說:“文鴛怎麼來了?”
青艾就覺被他緊緊捏着,生疼,文鴛往前走了兩步,又退了一步,聲音也顫了起來:“我爲何而來?你不知道嗎?”
宿風低了頭,不看佳人看着手中的劍:“那,文鴛爲何而來?”
文鴛盯着他,“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國喪一過,我就得進宮,可是你……”文鴛落下淚來,“我拼死也要來見你一面。”
宿風擡頭瞧着她,只不說話,手下卻扣得死緊。
青艾瞧瞧宿風,又瞧瞧文鴛,雪地裡一對璧人兩兩相望,文鴛淚落如雨,青艾看了都心疼,心裡罵道,原來你叫宿風啊,人家姑娘都哭成那樣了,你倒是安慰安慰呀,這姑娘也是,忒矯情,你就說你喜歡他,等着他救你於水火,行不行他給個話,這期期艾艾,說得又隱晦,他能聽明白嗎?
疼痛傳來,再一看,宿風手指關節都泛了白,青艾心想,你既然也喜歡人家,就別矯情了,該私奔還是該謀反,倒是給個話啊,又一想,對啊,姑娘,不是他不願意,他不行啊,你嫁給他就得守活寡,他若是真心喜歡你,他只能放手。
文鴛哭了一陣,看宿風無動於衷,收了眼淚低下頭去,好半天擡起頭來挺直脊背深吸一口氣道:“既如此,那柄短劍,還我吧。”
宿風猶豫了一下,這柄短劍近日似乎有了靈性,他沐浴的時候,他無聊敲擊劍柄上兩顆寶石的時候,或者他傷口疼痛難忍用力握着劍柄的時候,劍身就會發出隱隱的紅光,宿風相信,若有朝一日遭遇敵情,這柄短劍定會發光示警。
猶豫稍縱即逝,他將短劍遞了過去,溫和說道:“近日會有暴風雪,文鴛到監軍府住幾日,待暴風雪過了,再回京城,我會派人護送。”
文鴛說聲不用,轉身決然而走,遠處有婆子迎過來扶住了她,她眼淚一滴滴落在短劍上,身後宿風說聲好走,轉身打馬回營。
文鴛一聲冷笑,撫着婆子的手上了馬車,靠着錦墊坐着,手緊緊握住了劍柄,青艾從劇痛中回過神來,原來自己離了軍營要前往京城,京城好啊,她雀躍起來,京城人多,自己重新爲人的機會就多。
文鴛泣不成聲,青艾看着文鴛流淚的臉,心中感嘆,姑娘,宿風不是不愛你,是不能愛啊,他每天拿着這劍,愛不釋手……
正胡亂琢磨的時候,又一陣痛楚傳來,青艾咬牙道,你們兩個吃飽了撐得,每天捏着柄短劍把玩,可知道我受了多少苦?過一會兒疼痛輕了些,文鴛掀起車簾問聲何事,有人在外說道:“大姑娘,雲越來越厚了,怕是要下雪,離下一座城池還有很遠,也沒有村莊,我們要不要折返?”
文鴛咬牙道:“加快車速,下雪也照常趕路。”
馬車快了起來,青艾在顛簸中漸漸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馬車已停住不動,文鴛掀開車簾站在車頭,此時天已黑透,藉着燈籠的光,看到冷風夾裹着一團一團的雪花撲面而來,再一看車輪已經大半陷進雪中,家丁中有個領頭的過來說道:“這雪越來越大,我們寸步難行,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可如何是好?請大姑娘示下。”
文鴛鎮定說道:“找背風之處支起帳篷,待雪停了再走。”
家丁答應一聲傳令下去,就看到遠遠有人打着燈籠而來,走得近了,原來是幾匹馬拉着雪橇,領頭的正是鄒仝,衝文鴛一揖說道:“大將軍派末將來護送褚姑娘。”
文鴛手緊緊扣住劍柄不說話,鄒仝說道:“大將軍說了,若褚姑娘在他的地盤上有個三長兩短,他吃罪不起。”
劍柄上的手鬆開來,文鴛冷聲說不勞費心,鄒仝也不與她糾纏,朝後面一招手,雪橇上的士兵下來,將幾輛馬車上的東西悉數搬了下去,片刻功夫搬得乾淨,鄒仝朝文鴛做個請的姿勢,笑嘻嘻道:“褚姑娘容稟,這暴風雪一來就是幾日,就算雪停了,沒有雪橇你們寸步難行,只能困死在這荒郊野外,末將會將你們送到前面的城池,自會有人招待,雪停後他們會設法送你們走,只是這馬車,只能丟棄了,褚姑娘請。”
褚文鴛面無表情上了雪橇,雪橇飛快行進,第二日傍晚方到達一座城池,城門上高懸兩個字,渭城。鄒仝讓手下停駐,隻身帶着衆人進了城門,鄒仝直接找到太守府,遞了名帖,不一會兒府門大開,太守親自迎了出來,滿臉堆笑對鄒仝拱手道:“將軍辛苦了,下官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鄒仝點點頭, “不敢,末將未奉召而擅離軍營,還望彭太守代爲遮掩。”言辭間輕描淡寫,似乎在說,我這只是客氣,你愛遮掩不遮掩,我無所謂,又指指褚文鴛,“這位乃褚相國家的千金,前一陣起了遊興,來到祁連山遊玩,碰上了大雪,我們大將軍吩咐,請彭太守多加關照,待雪停了,設法將褚姑娘安全送回京城,回頭大將軍必重謝。”
彭太守瞧着褚文鴛,魂兒飛到了九天之外,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美啊,如濯濯清蓮,媚而不妖,又如山間明月,遺世獨立,褚文鴛不悅得蹙了眉頭,鄒仝重重咳了一聲,彭太守回過神來:“一定一定,下官乃相國大人門生,請大將軍放心。”
鄒仝點點頭,轉身大步走了。青艾瞧着他高大的背影,心裡默默說道,永別了,鄒仝,俞噲,楊監軍,白先生,安伯,感謝你們曾經帶給我的快樂,我要去京城了,而你們遠在千里之外,此生應是不會再見。還有宿風大將軍,你總敲打我的眼睛,我不會想念你的,看在每日讓我看美男出浴的份上,我也謝謝你,
彭太守對褚文鴛畢恭畢敬,好吃好喝招待十來日,備了車馬,請她和她的僕從家丁上路,另安排一隊官兵護送,褚文鴛被上次的暴風雪驚着了,也沒有拒絕。
馬車比原來的還要寬闊奢華,褚文鴛上了馬車,就將短劍掛在車廂壁上,正好對着另一側車壁上的帷簾,褚文鴛大概氣悶,總將帷簾揭起一角,方便了青艾沿途欣賞外面風光,看景色漸漸去了闊大蒼涼變得可親,荒野漸少莊稼地漸多,沿路不時可見村莊城鎮,兩月後,一行人回到京城。
進了順承門,沿着寬闊的街市,走不多遠就是安富坊,相國府就在安富坊一處小巷中,窄巷只能容兩頂轎子擦身而過,褚文鴛在巷口換乘花轎,進了曲折小巷,進到最深處,復變得開闊,高臺階兒石門墩兒紅門樓,青磚灰瓦博風頭,是青艾無比熟悉的四合院,只是此四合院不比民家小院,佈局考究氣派,闊大的廣亮門居高臨下,進去是五進院落,主院帶着東跨院,東跨院後是一處引了活水的花園,褚文鴛回來後,閒暇時最喜去湖邊花亭,或獨坐或彈琴,伺候的丫鬟婆子只敢在花園外候着,陪伴她的只有那柄短劍。
這日褚文鴛正在花亭閒坐,看院中杏花開滿枝頭,身後有人笑道,春日遊,杏花插滿頭,亭中誰家女嬌獨自愁……褚文鴛身子一顫,連忙站起轉身福身下去:“文鴛拜見皇上。”
皇上?青艾興致滿滿看了過去,皇上長得不賴,身高腿長五官深邃,只雙眸中欠缺些神采,沒睡醒一般,他笑着去扶文鴛,趁機捏住了她的小手,文鴛抽了一下沒抽出來,又抽一下,皇上臉色添了慍色:“怎麼?文鴛見着宿風,就對朕厭煩了?”
文鴛低了頭,神色有些惶恐,半晌擡起頭來,已換了一臉嬌羞,燕語鶯聲喚一聲皇上,皇上捏緊她雙手,將她身子拉近了些,文鴛聲音更嬌柔了些:“皇上,我見宿風只不過想跟他說清楚,讓他斷了癡心妄想。”
皇上點點頭臉上帶了微笑,又拉一下文鴛,文鴛欲迎還拒:“皇上,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皇上不會棄下文鴛的,是吧?皇上……”
皇上哈哈一笑,手捏住她下巴逼她微仰起臉,瞧着她清麗的容顏眯了雙眼,想起五年前的上巳節,他與幾名王孫公子坐在宮中太液池旁,笑看曲水流觴,半醉中,他的意中人折了柳枝走了過來,身旁衆人唿哨尖嘯起鬨,他起身去迎,她卻徑直越過他的身旁,走向了宿風。
那時前英國公去世不久,宿風從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山上學藝歸來,剛襲了爵,在他們這些王孫眼中,是個不折不扣的土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