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白先生的住處, 青艾和宿風起了小爭執。
青艾主張在二門外爲白先生安置一所院子,這樣與吟歌離得近,利於培養感情, 宿風不願意, 青艾道:“還不放心嗎?在船上那兩月, 都是我找着白先生說話, 他都躲着我。”
宿風搖頭:“躲着不對, 纏着也不對,什麼時候他對青艾正常了,我才放心。”
青艾笑他小器, 宿風嘟囔道:“你受傷昏迷的時候,他說我沒保護好你, 等你醒了, 要帶你雲遊天下去。”
瞧青艾一臉好笑, 又說道:“師兄自己也不願意,堅持要獨住, 他愛清靜。”
青艾兩手托腮:“祖母和母親都看着我,連帶着宿槿也絮叨上了,都不讓我出門,真悶啊,不知道白先生和吟歌見面會是怎樣的情景。”
第二日一早, 阿巧進來說白先生來了, 青艾忙不迭出了二門, 老太君和老夫人已在客堂和白先生敘話, 青艾進去坐下端詳白先生, 不同於平常落拓不羈,一襲白衫風度翩翩, 想來對與吟歌見面分外重視,老太君正讚不絕口:“這樣的人物,倒是讓我開了眼了。”
老夫人笑道:“想來這孩子自小在山上長大,是以超凡脫俗,有神仙之姿。”
白先生臉都紅了,只低頭喝茶,不知該如何作答,老太君笑道:“宿風也是山上長大的,我怎麼瞧着跟土匪似的。”
大家笑起來,笑聲中宿槿和吟歌進來了,吟歌今日着裝分外雅緻,也是一襲白衣,衣衫上繡了竹子圖案的暗花,烏黑的髮辮間只簪一支碧玉簪,略略有些緊張,低着頭邁進了門檻,青艾過去牽着她手來到白先生面前,白先生已經站了起來,瞧着吟歌眼圈就有些發紅:“一別多年,吟歌都長這麼高了,是我無能,沒有看顧好吟歌……”
吟歌仰起頭看着他,落下淚來:“父親母親一直惦記着,父親心中懊悔不迭,師兄下山後,父親常常一個人在師兄房中呆坐,師兄……”
吟歌哽咽着說不下去,她心中複雜難言,與師兄分別時,她尚不足十歲,談不上有男女之情,只因有父親遺命,就在心中將他當做依靠,多年不見,眼前的師兄就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可她知道他心中另有他人,是以她懇求了在座的人,誰也不能告訴師兄父親的遺命,她不願意拿遺命逼着師兄,她要讓他心甘情願,自己也要心甘情願。
白先生聽到吟歌說師父想念自己,激動得抖着手道:“一直以爲,師父厭煩我,再不肯認我,我衝動過後,十分想念師父師孃,又不敢回去,就連宿風找到吟歌,我都不敢相見。當年,是我錯了……”
師兄妹二人相對垂淚,白先生兩手撫住吟歌肩頭,柔聲安慰道:“吟歌,咱們不哭了,師兄吹笛子給你聽。”
宿風上山三年,師母生下了吟歌,吟歌笑的時候,宿風十分喜歡,她一哭,宿風就跑去找師兄,師兄就拿着笛子過來吹些歡快的曲子,吟歌就會停止哭鬧安靜下來。
吟歌破涕爲笑,躲開白先生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吸吸鼻子道:“師兄,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白先生瞧着她,“吟歌長大了,更好看了,吟歌放心,師兄會保護你的,保護你一輩子。”
吟歌心中一顫,白先生笑道:“待你日後嫁人生兒育女,師兄也一樣護着你。”
吟歌退到椅子邊坐了下來,笑道:“師兄,我們坐着說話。”
白先生坐下來掃一眼四周,原來旁人已悄悄退了出去,白先生問起師父臨終前有何囑咐,吟歌細細說了,只略去自己的親事,白先生聽着又落下淚來,跪在地上看着屋頂說:“師父師孃,都是霽巖不孝,害師父師孃晚景淒涼,我欠師父師孃的,日後都彌補給吟歌,師父師孃在九泉之下,就安心吧。”
吟歌過來扶起他來,安慰道:“只要兒女安好,父母別無所求,父母親從未怪過師兄。”
白先生跪了很久才起身坐下,又問吟歌一個人怎麼過來的,吟歌笑着,似乎在說別人的事:“我想去找你和風師兄,不想迷了路,身上銀子也花光了,碰上一家人買家奴,我爲了活下去,只好將自己賣了,在廚房燒火,一燒就是六年。”
白先生過來握住她手,攤開掌心一瞧,都是大大小小的疤痕,吟歌笑道:“小時候太笨拙了,不會拿燒火棍,總是燙着自己,過兩年就好了,這樣也好,家裡的公子好色,我在廚房總是灰頭土臉的,纔沒引人注意,管家娘子爲人慈和,待我很好,閒暇時教我繡花,只是她有個傻兒子,想讓我做她的兒媳,我不願意,就逃了出來,又被抓回去,好一通毒打後賣到了青樓,欲要尋死的時候,風師兄手下的人找到了我,將我贖了回來。”
白先生好半天沒有說話,只緊捏住吟歌的手,吟歌低了頭:“師兄,我是不是很丟人?丟盡了父母親的臉面。哪裡象是一代清儒的女兒……”
白先生忙道:“一點也不丟人,吟歌年紀幼小孤身一人,能安然至今,師兄爲吟歌驕傲。”
吟歌又落下來來,她的經歷一直藏在心底,宿風和青艾偶有問起,她就岔開去,衆人知道她不願說,也就再不問,今日面對着一心信賴的師兄,方和盤托出。
青艾在外閒坐着,就見白先生和吟歌一前一後出來,起身笑問去向何處,吟歌笑道:“我去師兄的住處瞧瞧,認認路。”
青艾點頭笑道:“很好,認得路了以後好常去,白先生不喜有人照顧,吟歌常過去幫忙收拾一下也是好的。”
吟歌略略有些臉紅,白先生卻不接觸青艾的目光,客氣一揖,說聲告辭。
二人來到白先生的住處,離宿府只有兩條街,穿過又深又窄的街巷,盡頭處一處小院清幽雅緻,吟歌看着原木色的門扉笑道:“師兄這是大隱隱於世。”
白先生笑道:“用師父的話說,就是臭脾氣難改。”
笑着跨進院門,來到白先生的書房,依然是四壁高高的書架,擺滿了書,白先生笑道:“宿風早早備下的,本來準備年底過來,發生一些事,早來了半年。”
吟歌嗯了一聲,瞧着寬大的書案,其上文房四寶,幽幽散着墨香,白先生瞧着她:“吟歌小時候挺愛寫字。”
吟歌雙眸躲閃開去,絞了雙手道:“這些年再沒讀書認字,都荒廢了,來到京城後得空也跟嫂子多認了些字,卻再未拿起筆,師兄勿要恥笑我。”
白先生讓她坐了,斟了茶遞給她:“吟歌在師兄面前不用小心翼翼,你如今長大了,順着性情喜好,做你愛做的就好。”
吟歌亮了雙眸,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物事遞了過來,白先生一瞧,是個小小的絹人,立在掌心只有寸許來高,髮髻整齊,五官生動脣角含笑,身穿白袍腳蹬皁靴,栩栩如生,端得是精巧,白先生驚奇道:“這個,是我嗎?”
吟歌又絞了雙手:“這是我想象中師兄的樣子,師兄看象嗎?”
白先生點頭道:“太象了,吟歌手真巧。”
吟歌笑起來:“我喜愛做這些,在風師兄家整日無所事事,一來是打發時間,二來,若我終身不嫁,也能有傍身的手藝,我做的絹花,悄悄拿出去賣給首飾店鋪,很受歡迎呢。”
白先生臉一般:“吟歌說什麼話,怎麼能終身不嫁?今年十九了,宿風怎麼不張羅着給你說親?”
吟歌紅了臉:“師兄還說我,師兄呢?三十了,怎麼也不成家?”
白先生嘆口氣:“成家容易,可一心人難求。”
吟歌忙道:“我也是如此想,是以就擱下了,師兄不要催促我纔是。”
白先生笑道:“彼此彼此,吟歌這絹人,可能做真人一般大小的?”
吟歌笑道:“沒做過那麼大的,可以一試。”
白先生手指輕叩這几案:“這樣,我回頭畫一幅像,吟歌做着試試看。”
吟歌點頭:“高矮胖瘦形態,都要有才好。”
白先生道:“好,我打聽打聽,此人已經故去,只能憑藉旁人描述,若要做得象,只怕吟歌要多費些功夫。”
吟歌笑道:“我是個大閒人,師兄吩咐就是。”
白先生道:“我做這個有大用,拜託吟歌了。”
吟歌喜出望外:“若父親在世,難免說這個是奇技淫巧,能有用處,我高興都來不及。”
白先生笑說:“我也是瞧着這個絹人突發奇想。”
說着話將絹人收進袖筒,吟歌一笑,白先生道:“走,我帶吟歌四處逛逛去。”
吟歌笑道:“我來京城兩年了,我帶着師兄纔是。”
白先生搖頭:“吟歌跟着我,就知道了。”
二人出了院門緩步而行,來在一處茶樓外,進去時就聽到滿堂喝彩,吟歌踮起腳尖,就見舞臺上一塊白色幕布,光影中人偶登場,笙簫和鳴中,一個女聲悠揚唱道,茶花兒放香味滿園開放,引動了蝴蝶兒來往飛狂,紙風箏拖線兒空中飄蕩,俏佳人愁悠悠悶坐繡房。
白先生在她耳邊道:“這是燈影戲,待結束後,我帶吟歌去後臺看他們製作的皮影,跟吟歌的絹人有些象,但又不同。”
吟歌踮着腳尖抻着脖子,跟着人羣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