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艾放了學,習慣得低着頭貼着衚衕牆邊往家走,卻依然躲不過三姑六婆的指點。
一個說:“那就是老胡家的女兒,總挨老胡打的,有一次老胡喝醉了,一腳將她踹到對面牆上,咚得一聲山響,人軟軟得貼着牆根兒滑了下去,好半天才爬起來,愣是一聲沒吭,這孩子是不是這兒不太對勁兒?”
胖嫂說着話手指指自己腦門兒,旁邊一個大娘說道:“纔不是,這孩子聰明着呢,聽說在學校成績數一數二,畫畫總得獎,寫的作文總在廣播裡當做範文來讀。”
還有一位說道:“就是,她寫的毛筆字我見過,那叫一個好看,回頭讓我們孩子跟她學去。”
“可惜啊!”又有一位嘆息道,“沒生在好人家,瞧瞧那褲腿都短得吊起來了,那帆布鞋,洗得都看不出本色兒了。”
這些或誇讚或同情或好奇的談話,在青艾聽來,都是八卦,她不願意成爲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加快腳步往家裡走去,未進大雜院的門,就聽到老胡在唱戲,她在心裡不叫爸爸只叫他老胡,老胡一喝多了就在屋裡擺開架勢,荒腔走板唱樣板戲,唱得興起時,若認爲旁人打擾了他,他就會連打帶罵,至於怎麼算作打擾,全看他的心情。
青艾頭皮一麻頓住了腳步,她媽從院子裡風風火火出來了,瞧見她兩眼一瞪:“磨蹭什麼?趕緊回家做晚飯去,做好飯把換下的衣服洗了,對了,動靜小些,別打擾你弟弟寫作業。”
青艾答應了一聲,看着媽媽腳步匆匆的背影,她又打麻將去了,老胡一唱戲,她準躲出去,免得忍不住打起來又得吃虧,青艾很同情媽媽,一輩子不知道愛情的滋味,省吃儉用守着兒女,有時候媽媽跟她訴苦,她就想,她怎麼不跟老胡離婚?
進了屋放下書包,弟弟隔窗喊道:“青艾,晚飯木耳炒肉啊,再涼拌金針菇,別放蒜啊。”
弟弟只小她一歲,比她高半個頭,從來沒叫過姐姐,在學校裝作不認識她,青艾嘆一口氣,再熬半年就該高考了,不在北京上大學,到外地去,離家遠遠的,她想好了,她喜歡中醫,就廣州中醫藥大學吧,以後可以藉口路費太貴,寒暑假都不用回來。
做好晚飯匆匆扒了幾口,洗完衣服全家人也吃好了,刷鍋洗碗收拾了廚房,然後坐下來寫作業,寫完睡下剛合上眼,就聽到媽媽大聲喊,青艾青艾,下雨了,趕緊起來收衣服,一骨碌爬起來跳下牀跑到院子裡,剛開始掉雨點,收了幾件雨大了起來,幾聲滾雷經過,停電了,到處漆黑一片,正擡手摸索,有一道閃電劃亮夜空,晾衣繩兩頭高,她夠不着,藉着閃電的光跳起來想把衣服扯下來,晾衣繩鐵絲做的,跳起來的時候一道驚雷劈頭而下,青艾的世界陷入了沉沉黑暗……
醒來的時候,勁烈的風吹在臉上身上刀割一樣,青艾縮了縮身子,有手指摁在額頭,卻是比勁風還要冰冷,青艾哆嗦着,耳邊傳來低沉渾厚的號聲,然後是咚咚咚急促的鼓聲,伴隨着鼓聲,是整齊的腳步聲和鐵器的撞擊聲,青艾睜開眼,但見甲冑鮮明刀槍鋥亮,青艾閉一下眼,這夢做得太逼真了,這一覺睡得真長,是不是睡過點兒了?
她揉揉眼睛爬起來伸手去探牀頭的鬧鐘,卻抓了個空,睜開眼瞧見幾根修長的手指,隔着手指縫隙看見一個大操場,站着排列整齊的士兵,如此多的人鴉雀無聲,有種看默片的感覺,寂靜不動的背景中,一個身穿黑甲的彪形大漢小步跑了過來,單膝跪地拱手稟報道:“啓稟大將軍,所有將士集合完畢。”
大將軍?他叫我大將軍?正覺好笑的時候,頭頂有個冰冷的聲音說道:“今日尚好,最晚的是半刻,所有晚到的,各領三十軍棍。”
彪形大漢應了聲是,不一會兒噼裡啪啦的棍棒聲響起,卻無人敢哼一聲疼,青艾仰頭看去,一個黑袍鐵甲的身形映入眼簾,這人很高又仰着頭,青艾看不清他的臉。
青艾閉上雙眼甩了甩頭,又被夢魘住了,快醒醒,胡青艾,快醒醒……
棍棒聲停止,又是那個冰冷的聲音,說聲散了吧,青艾的身子搖晃起來,再睜開眼,眼前是青色的石階,下了石階有人牽來一匹黑色駿馬,青艾就覺身子一懸,然後上下顛簸起來,馬停下的時候,她被帶進一所闊大的屋宇,屋宇乃石頭砌成,一座木鑲白玉圍屏隔開裡外間,屏風前擺着一張書桌,書桌前是兩排四方扶手椅。
青艾無事常逛琉璃廠,兩眼盯着這白玉屏風直放光,乖乖,這要拍賣,還不得賣個上千萬?正琢磨的時候,有人進來恭敬說道:“老奴伺候公爺更衣。”
又是那個冷淡的聲音,嗯了一聲轉過圍屏,青艾也隨着進來,感覺自己被頭朝下趴着放了下來,她自如翻個身,眼前正對上一面銅鏡,青艾朝着銅鏡中看一眼,只看到一把短劍,沒有自己。
這時有人坐了下來,青艾透過銅鏡,那人正看着她,雙眸幽深而鋒利,青艾避開他的目光從鏡中端詳着,是個古代裝扮的男子,散着黑髮只着了白色裡衣,身形清瘦文弱,臉上無喜無怒神情漠然,青艾從小爲防備老胡突如其來的毆打,察言觀色慣了,心想此人性情很難捉摸。
正觀察的時候,那人咳嗽幾聲,她的兩眼又被蒙上,她努力睜大雙眼透過指尖縫隙向外看,就看到銅鏡裡男子的手指正敲擊着劍柄上的兩顆寶石,青艾顧不得眼睛痛癢,呆呆看着銅鏡內,那兩顆寶石是我的眼睛?男子手指下滑着緊捏在劍身上,青艾就覺身子疼痛難忍,再看看銅鏡內,她啊了一聲,那是我的身子?
她用力去掐自己,胡青艾,快醒醒,要遲到了,將自己掐得生疼,可睜開眼,眼前依然是一面銅鏡,青艾悲嘆一聲,這夢怎麼沒完沒了?這時屏風外有人說道:“大將軍,大事不好了。”
大將軍披了外袍,青艾被提溜起來,跟着來到屏風外,被喚做大將軍的人坐下說道:“怎麼了?鄒仝?”
被叫做鄒仝的是位青衣男子,拱拱手道:“大將軍,剛剛收到京中八百里加急文書,皇上,駕崩了。”
大將軍端然坐着沒有說話,隻手指猛得扣住了劍身,用力捏着,青艾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好半天的靜默後,聽他溫和說道:“知道了,號令全軍縞素舉哀,去吧。”
鄒仝站着不動:“皇上駕崩太子登基,只怕要對付大將軍。”
大將軍輕哼了一聲:“眼下他要忙着國喪,登基後要抖一陣皇帝的威風,半年之內顧不上我。”
鄒仝有些急:“半年轉眼即過,大將軍要早日籌謀纔是。”
大將軍手指輕叩劍身,青艾只覺頭疼,聽他說道:“何時監軍換了,就是他想起我來了,眼下舉哀要緊,快去。”
看鄒仝不動,嘆口氣道:“你都急了,俞噲要知道,他那魯莽性子……”
鄒仝拱拱手:“大將軍放心,他想不了那麼多,我不告訴他就是。”
大將軍擺擺手:“不告訴他也不行,他會覺得不受信任,這樣,夜裡你們兩個,再請來白先生和楊監軍,我們議一議,去吧。”
鄒仝答應着走了,他的手又在敲擊着青艾的眼,青艾忙閉了眼睛,心想雖說是做夢,我也會覺得疼,拜託您這位上古的老人家,輕些,要不,你換一柄玉如意什麼的,怎麼總跟這柄短劍過不去?
大將軍的手終於放開她,捂嘴輕咳幾聲,有人進來說道:“這是剛蒸好的蛇膽,大將軍慢用。”
大將軍說聲放下吧,來人放下出去了,青艾睜開眼,瞧着大將軍微皺了眉頭,拿起桌上毛筆蘸了墨汁,在一張紙上劃拉兩下,拿紙包了蛇膽,往紙簍裡一扔,做了壞事的小孩兒一般,靠在太師椅中得意笑了笑,又過一會兒對着外面喊道:“好了。”
安伯端着一盞清水躬身進來,大將軍漱了口,拿起盤子上的巾帕擦擦嘴笑道:“安伯,吃了那麼多年,還是苦。”
安伯笑道:“如今好多了,公爺剛受傷那會兒,總得夫人搗碎了,捏着鼻子和着蜂蜜往嘴裡灌,來到邊城後,老奴省心多了”
大將軍笑了笑:“瞧安伯說的,我如今不是小孩子了。”
青艾嗤了一聲,就聽大將軍吩咐道:“安伯,吩咐人燒熱水,我要沐浴。”
怎麼還沐浴上了?青艾咬一下舌頭,快醒醒快醒醒,我不要看裸/男。
奮力掙扎着,對自己又擰又掐,直疼得嘶叫不已,睜開眼依然是那個闊大的屋宇,安伯進來垂手說道:“公爺,水備好了。”
青艾又被提溜起來,跟着繞過屏風來到側室,她被放在浴桶旁的小几上,滿室白氣氤氳,熱浪撲面而來,青艾就覺蒸桑拿一般全身舒暢,她高興得閉了雙眼甩了甩頭,又睜開眼睛的時候,大將軍已脫了外袍,背對着她解了裡衣褪下里褲,青艾驚得緊閉了嘴巴,卻忘了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