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振和蘇朗趕到醫院的時候, 醫生們剛對蘇少茂進行過一場搶救,餘星和他的同事們等在病房外面。
“這是嫌犯家屬,”餘星看蘇朗來了, 連忙對身邊的同事們解釋, “是我打電話讓他們來的, 按照規定……”
“去吧, ”餘星的一位同事打斷了對話, 爭分奪秒地對蘇朗說,“醫生說熬不過今晚了。”
蘇朗推開門,一步步地靠近蘇少茂, 就像初次見到少茂那天時,他看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弟弟一步步地走向人羣。
那步伐緩慢、遲疑、無可奈何。
蘇少茂的眼睛還是如白天來的時候那般, 睜得渾圓。
守在旁邊的護士看了一眼蘇朗, 說:“他這麼醒着很長時間了, 我們叫他休息一會兒,他也不聽。”
“能讓我和他單獨呆會兒嗎?”蘇朗側頭問護士。
護士知趣地點頭, 端着托盤出去了。
蘇朗坐在蘇少茂病牀邊,擡手想要摸摸這個弟弟,可又不知手該落在何處。
蘇少茂卻盯着蘇朗的眼睛,突然開始眨巴起來。
蘇朗以爲蘇少茂在問瀟瀟的事,便沮喪地解釋:“那顆求婚戒指, 送給她了, 不要再掛着這件事。”
蘇少茂眼角有淚落下, 隨後, 他又快速地眨動眼睛。
蘇朗再次俯身, 隔着呼吸面罩聽蘇少茂粗重的喘息,再擡頭看他的指尖, 和白天一模一樣,徒勞地畫着圓圈。
“少茂,”蘇朗皺了皺發酸的鼻子,終於還是握住了這個弟弟的手,說,“別再說了,我知道,有些事情並非你的本意,要怪都怪我們那時候太小,沒有足夠的能力掌控生活。如果有來世……如果有來世的話,我不會再……”
“砰!”
突然,蘇朗的話沒說完,病房的門被猛地推開。
蘇朗本能地回頭去看,只看逆着光的是一副羸弱的身體。
“瀟瀟?”蘇朗起身,迎了上去,從莉姐手裡扶過瀟瀟的胳膊肘往蘇少茂的病牀前走。
蘇少茂猛然聽到了瀟瀟的名字,整個人都開始急躁。他一直無法擡起的手,猛然地向上拉扯,那力道讓垂死的他疼痛地發出“嗚嗚”的聲音。
“少茂!”蘇朗輕拍蘇少茂的手背,說,“別……別這麼激動。”
或許是蘇少茂終於想起了昔日有着明亮水潤大眼睛的瀟瀟,已經成了一個瞎子,根本看不到他現在這副模樣,心如死灰一般,耷拉下手臂,終於閉上眼睛,猛烈喘氣。
蘇朗把瀟瀟牽到蘇少茂身邊,低頭在她耳邊問:“需要我出去嗎?”
瀟瀟微微搖頭,即便是現在,她還是懼怕和蘇少茂單獨呆在一起。
可她卻不同往日地距離蘇少茂越來越近,近到用手親觸着蘇少茂滿是燒傷的胸口,只是哭泣。
曾經她總是這麼摩|挲蘇少茂的胸口,只要這樣,很少笑的蘇少茂便會被她逗得發笑,還會用力摟住她的身子。
可是現在,躺在牀上的這個男人除了能喘着一口粗氣,完全就跟個死人差不多了。
瀟瀟的指尖繼續上移,她摸着那被燙傷的皺皺巴巴的皮膚,和她記憶中的蘇少茂完全不同,除了哭泣落淚,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蘇朗立在一邊,就那麼呆呆地看着。看蘇少茂的眼珠一直盯着瀟瀟,眼角不斷滾出熱淚。
突然,蘇朗目光一瞥,看到瀟瀟的左手無名指上戴着那枚從一開始就無法得到愛人的海藍寶戒指,再也抑制不住,轉過身去扶着額頭。
瀟瀟摸到蘇少茂完全變形的嘴巴和鼻子,忍不住終於趴在了蘇少茂的身上“嗚嗚”大哭起來。
“少茂,”瀟瀟哽咽着,用額頭蹭蘇少茂的臉頰,“少茂,你怎麼成了這樣……”
一陣嗚咽之後,瀟瀟感覺到手掌下蘇少茂的心跳越來越慢,便立刻不安了起來,她緊貼着這個曾經像惡魔一樣折磨過他的男人的臉,兩個人的淚水混成了一片。
蘇少茂二十三歲生日那天,他計劃好了一切,要向這個他愛的女人求婚,然後從此永遠生活在一起。
他們或許還會有一兩個孩子,像普通人家那樣,週末一家人去遊樂園玩。
在父親的陪伴下去遊樂園,是蘇少茂小時後最大的夢想。
其實,後來他也嘗試着帶康康去過幾次,可每次到了人多的地方,康康就會驚懼地大吼大叫,最後他也只好放棄。
所以,如果以後再有一個孩子,他一定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再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他一定要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在一起。
蘇少茂終於要下定決心親手打造屬於自己的幸福生活。
可是,當晚餐時,他接到電話出去取戒指的時候,卻不料碰上了和地下醫院有暗中往來的外科醫生。
外科醫生不知道蘇少茂和瀟瀟的關係,看蘇總把女孩撇下一個人出去,似乎並不是什麼親密的友人。
他討好似地對蘇少茂“通風報信”:“這個女孩就不要往地下安排啦,前段時間她纔來我們醫院和一個老頭子做過配型。”
蘇少茂不以爲意地搖搖頭:“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外科醫生笑眯眯地說,“現在的小女孩,爲了點小錢,什麼都可以做的。我聽說,她還和那個老頭簽了協議,要對方付給她三十萬呢!”
“你確定?”蘇少茂極力說服自己不去相信,可還是多問了一句,“你有她的檢驗報告?”
外科醫生看蘇總對那個在他們看來宛如牛羊的供|體這麼死盯着不放,便準備繼續獻殷勤,搖了搖手裡的手機說:“十分鐘後發給你。”
蘇少茂在餐廳門口從第三方那裡接到戒指的同時,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令他完全沒想到的是,瀟瀟的照片真的出現在體檢報告上,和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外科醫生說得一模一樣,這丫頭竟然悄悄瞞着他準備把自己給賣了!
那時候的蘇少茂簡直要燃燒!
他不信好不容易纔信賴的人這就要背叛自己,他不信瀟瀟能裝的那麼好,那麼溫柔善良又賢惠,背地裡卻爲了區區三十萬,要把自己賣了!
原來她一直是一個愛錢如命的女人啊!
蘇少茂氣急敗壞,回到餐廳連昂貴的菜品看都沒看一眼,便瘋了似的把瀟瀟拉出了餐廳塞進了車裡。
在環城高速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畢竟那枚戒指還揣在口袋裡,他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
可只要想到身邊這個女人曾經動過要離開自己的歪心思,他就恨不得直接把車衝下高架!
當油箱預警的時候,他終於恢復了些許理智,是那種他暗藏在基因裡面的,陰暗無恥的理性。
他想,你不是要做手術嗎,那我親自幫你安排好了。
蘇少茂的呼吸越來越弱,越來越弱。
蘇朗俯身爲他摘掉了氧氣面罩,好讓他離瀟瀟更近一些。
瀟瀟空洞的眼緊貼着蘇少茂的鼻息,說:“少茂,對不起,一開始,我的目的不純,可我最後還是愛上你了呀。”
蘇少茂嘆息着,被死神扼住的喉嚨模糊地吐出幾個字:“對……不……起!我……愛……你!”
瀟瀟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是伏在蘇少茂的胸口開始低聲哼吟,那是蘇少茂平時總愛哼唱的曲子——帕格尼尼的《鍾》。
在這輕柔的哼唱中,蘇少茂彷彿看到一道雪亮的光芒,光芒的盡頭是一個幼小的黑色背影,似乎從很早以前就在安靜地等待着他。
恍惚間他覺得身體變得抽空,輕飄飄的,彷彿開始遊離,並且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黑色的幼小背影,走近了看,居然有着奪人眼目的金邊。
蘇少茂從未如此安然愜意。他微笑着着伸出了手,那身影緩慢轉動,一張再也正常不過的男孩笑臉,迎着他,讓他再次感受到了溫暖。
他緩緩蹲下,用盡全力把康康攬進懷裡,貪婪地吸嗅孩子身上甜香的味道。
“康康,爸爸對不起你,沒鎖緊通往地下的門,沒想到你能跑去地道里……以後,我們永遠在一起,爸爸哪兒都不去了,好好陪着你,陪你永遠永遠,好不好?”
那男孩笑容宛如天使般,明亮的大眼睛讓他看起來機敏活潑,他只是微笑着不說話,緩緩擡手摸過蘇少茂的發頂和眉心……
瀟瀟哼出最後一個音符,埋頭在蘇少茂肩頭痛哭不已。
這是蘇朗和蘇少茂都相當熟悉的旋律,他們都知道這首曲子是父親蘇俊良的最愛。如今,蘇少茂在這首曲子中死去,冥冥之中也是天意吧。
蘇朗最後一次走近蘇少茂,抹上了少茂圓睜的雙眼,手掌輕輕拍着瀟瀟的後背安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