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陌很清楚,這是父親對自己的考教也是栽培。墨門矩子並不是只要武功或是機關術水平夠強就可以擔當,他們既是雲中的寶劍、盾牌更是雲中的大腦,分析局勢制定戰略都是矩子必要的工作。楊烈向楊陌發問當然不是九六他真的因爲傷勢影響不能思考,而是有意考察楊陌的腦力,顯然已經把他當成可以繼承大業爲墨門挑大樑的人看待。
此時此刻的楊烈終於把楊陌當成個大人了。
在幾年前楊陌就希望被人當大人看待,尤其是楊千雪,不要動不動把自己當小孩子一樣教訓。可是現在他卻不希望自己長大,至少不是以這種方式長大。他總覺得自己如果真的合格了,父親就會變得日漸遙遠甚至離開自己。
身爲墨門子弟他從小就知道死亡不是遙不可及的事,而是近在眼前隨時可能發生在自己或是親人身上。尤其現在這種大戰場,對每個人都兇險萬分。原本以爲自己早就磨練出足夠堅硬的心腸,此時才知並非如此。呂皓、顧晴的受傷已經讓他心情沉重,父親如今的情形更是讓他意識到永恆的分別距離自己不過一步之遙,自己也遠遠沒有想象中那麼堅強。
他懼怕離別,也無法承受親人離去的痛苦,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是逃避。最好是永遠也沒長大,讓自己不必面對這些。但是他知道這樣想毫無作用也會讓父親傷心,只好強自壓抑着忐忑,拼命轉動着腦筋。
“神狸人遮蔽戰場……顯然是爲了讓我們變成聾子和瞎子。如果我們不能承受這種交換被迫收縮……他們就能控制整個戰場走向。”
楊烈點點頭:“繼續說下去。”
“其實神狸兵野戰是打不過我們的,可是我們找不到他們的主力所在,不敢擅自出徵。神策軍又是沒上過陣的,真到了臨陣的時候怎麼樣也很難說。至少這幾天的斥候交手,神策軍表現並不如人意。所以野戰上就更得謹慎,沒有萬全把握絕不能打。既然野戰不放心,就只能守城。神狸人不善於攻堅,天水塞又這麼堅固,他們肯定打不下來。最後的結果只能變成對峙。大家變成糧草比拼。誰的糧食多,誰就能撐住,沒糧的一方只能撤兵。”
說到這裡楊陌忽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神狸人是在打糧道的主意!天水塞存糧有限,軍糧全靠內地轉輸。如果他們可以控制糧道劫奪我方糧草,天水塞這十幾萬人馬就會不戰自敗。到時候神狸大軍從後掩殺或是中途截擊,都會讓我軍傷亡慘重甚至全軍覆沒。爹跟我講過,當年哈桑克掃蕩天下之時,就不止一次用過類似的辦法。用十萬或是二十萬騎兵佈置大包圍網,一口吃掉十幾萬敵人。這樣打個兩三次就讓南曜失去了再戰之力。”
楊烈含笑稱讚:“陌兒果然沒讓我失望。你腦子聰明讀書用心,日後成就必然在我之上。有你在爹就放心了。”
楊陌想說什麼卻被楊烈揮手阻止:“你說得不錯,神狸絕對不想和我們拼國力。他們的新頭領多狸剛剛上來,迫切需要一場大捷來穩定自己的地位。如果是兩軍對峙個三年五載才分勝負,這個首領她就沒法做下去。對於陛下來說固然想要速戰速決,對於多狸來說也是一樣。功高莫過救駕,計毒莫過絕糧。多狸肯定是打糧道的主意。”
“要想斷我們糧道,必要偏師繞路,在天水塞與界牌關之間設伏。這支人馬規模不能太大,否則就會面臨前後夾擊。這麼一支精騎如果被我們的斥候發現,不但劫不到糧,反倒是要白白賠上性命。所以他們這段時間像瘋了一樣和我們的斥候拼命,既是爲了主力隱蔽,也是爲了讓我們斥候不能遠探,方便他們調兵。”
楊烈示意楊陌坐到自己身邊,隨後從身上摸出三枚石子在牀頭一字排開:“天水塞看上去人強馬壯,但是鼎足三分。神策、無定、墨門各部互不統屬。多狸是個狡猾的對手,從一開始就在給我設局,目的就是要我的命。爲此不惜賠上九個大巫加十八個武士。如果他的計劃成功,我們墨門武者縱然不撤出天水塞,注意力也會放在復仇上,絕不會再警戒天水塞四周,他的計劃就成功一半。神策軍的斥候有和沒有一樣,根本沒有意義。無定軍的斥候抵不住這種兌子,只能收縮區域,多狸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
楊陌擔心父親勞神,連忙道:“她沒想到爹早有安排,墨門武者和無定、神策兩軍並非各自爲戰,而是互相合作。她的陰謀註定成功不了。這妖女居然敢佈陣暗算爹爹,我早晚要砍下她的腦袋!”
“這天下敢暗算我的人多了,也不差她一個。戰場就是這樣,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各爲其主沒什麼對錯可言。當年荼狐也曾經佈局殺過我,我也曾手刃荼狐的親族兄弟,就連荼狐的親叔叔都是被我殺的。結果怎樣?最後我還是神狸的座上賓,還和他稱兄道弟。如果不是無定城之變,現在我們墨門說不定已經和神狸成爲兄弟之邦。做大事不能帶着私人情感,墨門的目的是守護不是殺戮,我們希望天下止戈,不是殺光神狸。這一點也是我和洗星河分歧所在,你不能因爲爹受了點傷,就亂了心智做糊塗事。”
“孩兒明白。不過要和神狸講和也是將來的事,現在先要把他們打疼才行。他們想要劫糧草,咱們就把他殺個片甲不留,也好讓多狸知道咱們墨門的厲害!”
“也不是隻有墨門厲害,魚世恩和鄴鋒寒都是上將,包括坐鎮界牌關的張世傑也是國朝一等一的能臣。和這幾個人交手不會太輕鬆的。我們感覺頭疼,多狸的日子也不好受。我們雙方都在撐,看誰先撐不住罷了。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自大,更不能輕視你的戰友。你今天打得不錯,陳七素來嘴巴臭,背後卻把你誇到了天上。不是因爲你救他的命,而是因爲你表現得像個合格的武者。你霜姐和祝天雷還爲了你的歸屬吵架……你是沒看到你霜姐有多兇,祝天雷又有多頑固。總之,看着你長大了爹很歡喜,但是你也不能因此自滿,萬事小心爲上。要記住,被你斬殺的那個射鵰兒,在神狸那邊和你一樣,也是受人稱讚的勇士。如果你不夠謹慎,就會變得和他一樣。”
楊陌不住點頭表示記下,楊烈又拍了拍兒子的手:“糧爲軍中根本,這次魚大將軍他們以糧道爲誘餌誘殺神狸的精兵也是在冒險,勝負關鍵就在你身上。好好做事,爹相信你肯定可以立功。萬一遇到勁敵……”
“兒子肯定拼命也斬了他。”
“不……遇到勁敵有多快跑多快,你爹我雖然受傷,依舊是天下第一劍客,還能給你撐腰,自己千萬不要冒險!”
神狸軍營內。
正如楊烈判斷的一樣,多狸所承受的壓力並不比燕國幾位主將輕鬆多少。畢竟她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女,要和大燕几位名將過招,身上的擔子可想而知。再者三十萬大軍的龐大軍勢開銷驚人,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糧秣。
固然多狸誕生後草原風調雨順,但是論家底神狸還是比不上大燕,這種國力互拼肯定是神狸吃虧。再說三十萬人馬也不能一直藏下去,必須速戰速決分個勝負。
代表神狸最高統治權的王帳格外高大,帳篷裡只有神狸一人。在部下面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女皇,這時卻卸下了所有僞裝。手託着香腮看着地圖發呆,眉頭微微皺起,滿面愁容惹人憐惜。任誰看了都只會以爲這是個傷春悲秋的閨中少女,誰也不會把她和手握數十萬大軍兵柄一念即可滅國的女皇聯繫在一處。
帳篷門掀動,託婭走了進來。在腳步聲響的一刻,多狸連忙改變坐姿正襟危坐臉上顯出威嚴之色,見是託婭才又恢復了本相,只是從右手托腮變成左手托腮,側頭看着她問道:“怎麼樣了?”
託婭走到多狸身邊道:“沒什麼,無非是哭幾聲抱怨兩句,我一瞪眼他們就不敢說話。大巫死了,最優秀的武士也死了,等於雄鷹折斷了羽翼,他們又怎麼敢鬧呢?也就是大巫仁厚,還肯給他們賠償草場。要是按着當年天命汗的路數,早把他們一口吞了,還有什麼補償?”
“話雖如此,總是我的安排才讓草原又損失了九個大巫,如今剩下的大巫寥寥無幾,再也禁不住消耗了。更糟糕的是,這次伏擊還沒能留下楊烈。早知道就該我親自出手……”
“大巫不能有這種念頭!”託婭打斷多狸的話:“楊烈劍術太厲害了,就算哈梵聖巫都不敢直面他的劍,大巫是神狸的希望,哪能冒險?再說他這次估計也受傷不輕,咱們不能算輸。只要能截斷燕國糧道,依舊是勝仗。”
“我擔心的就是糧道能否截斷。”多狸嘆了口氣:“託婭,我跟你說個秘密,我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