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對面的少年,隨手將滿手雜物丟在一旁,氣喘吁吁提茶壺猛灌了口冷茶,然後胡亂擦了擦嘴,臉色極其不爽地瞪着我,只見他大力拍桌,衝一旁的跑堂喊道:“渴死我了!還不快給我上一壺茶!”
這叫目標轉移麼。
一向跟歸元幫素有往來的百香樓自然不敢怠慢這位看上去滿目兇容的歸元幫分舵舵主,所以就連上茶都是掌櫃堆着笑臉親自提壺而來,唯唯諾諾地獻着殷勤,那中年發福肥油大耳的精明掌櫃不停哈腰搓着手心,說道:“這位爺,您消消氣,是小店招呼不周,有什麼要求您儘快開口……”
沒等那個臭脾氣的少年開口,我便接過話:“掌櫃的,上壺好茶再加兩個小菜,我們蕭舵主大概是餓了。”
看時辰,已經時至中午,有意無意的,順着二樓的窗外望去,沒太理會對面叉腰瞪我的蕭北辰,我怕我一回頭他就開始大發雷霆。想今天他一大早便興高采烈跟我來查案,結果卻一直被我使喚去買東西,來回七八趟結果弄得早飯都沒能吃,餓着肚子導致人的心情也特別壞,所以要說什麼得等他吃飽喝足再說。
襯頭望着底下人羣來往的喧鬧場面。
市井最大的好處就是消息靈通,往來人們交頭接耳,無所不談,而若想知道更多奇聞異事,必定得到飯館茶樓之類的地方,因爲人們在吃飯之時,是最喜歡毫無顧忌暢所欲言海闊天空的了。
大概由於我坐的地方地處二樓也不是十分明顯,所以我這身黑衣打扮並未惹起太多好奇目光,而且在知道我們來自歸元幫後,掌櫃跑堂那張原本有些世故的臉馬上變得更加世故,服務態度伴着已經微笑到極致的嘴角,讓人覺得扭曲十分,哭笑不得。
差遣蕭北辰去買東西的時候,儘管我獨自在這裡閒坐一個上午,但是我的耳朵卻是不閒的,聽到四周人員雜七雜八的言論,當然最多的就是歸元幫新任幫主在繼任前晚被人殺害的消息。
衆人有猜測也有感嘆,自然也少不了幸災樂禍的。
細細聽來,有人提到前任幫主姬無歡,說他在武林大會中爭奪盟主之位時,被一個女人敗下陣來,由此大丟顏面,鬱鬱而終,想不到如今歸元幫又生禍事,看來這天下第一大幫近日接連不順,不知是不是氣數將近。
聽聽便罷。
菜很快便上來了,看眼前少年執筷狼吞地模樣,好像這是一場屠殺似的,衝着一桌菜餚撕咬猛啃一番,久久不見停息。見他吃得正歡,我便轉向上菜小二的方向,小二似乎也沒見過有人吃得如此生猛狂野泄憤淋漓,於一旁怵了半天,我扯低斗篷帽檐,問道:“小二哥,方纔我在等我家舵主的時候,聽人在說百香樓是瀧城最大的酒樓,甚至比得過鳳京馳名的如意館呢。”
聽我這麼一說,跑堂的小二哥倒是微微直了腰,笑着回話:“這位大爺,您說的沒錯,闌國南都最大的酒樓也就是我們百香樓,我們百香樓在瀧城至少也有一百年的歷史了,裝修豪華,風水又好,而最出名的就是百香樓釀的百香瓊漿液,香飄百里,可是遠近聞名的人間極品,就連遠在千里之外的好食之客也紛沓而至慕名前來呢!”
百香瓊漿液,倒是在鳳京聽過這個名字,似乎是貴如黃金的奢侈之物。
這個小二本是好說之人,正在興頭便停不了,見我好奇,於是他繼續說道:“我們釀酒用的都是秘製酒麴造的,工序繁雜多樣,更是要密封幾十年才能得到這麼一罈子好酒,記得從前姬幫主就十分愛喝本店的百香瓊漿液,前幾日那個吳幫主也……”
說到吳碾,他卻突然止住話語。不解地望着突然不說話的小二,我略作嘆息地說:“吳幫主大概也很喜歡這酒吧,只可惜以後喝不到了……”
誰知小二哥竟搖搖頭,湊到我耳邊小聲地說:“其實啊,吳幫主出事前夜還來我們這裡喝酒來着,你別看他生得健壯異常,其實他平常滴酒不沾,因爲一旦沾酒,他便會渾身起紅疹子……”
紅疹子?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也許那天或許是因爲太高興了,等到掌櫃叫我到樓下關門打烊的時候,吳幫主與另一位公子要了一罈子百香瓊漿液,居然一口氣喝光空底,這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過現在想想,吳幫主至少在死前吃過這酒,說句話您別介意,我想這大概就叫不枉此生吧。”
還沒說完,樓下的掌櫃便要招他下去,小二哥忿忿地暗自抱怨一聲:“就知道使喚人,我成天晚睡早起的也沒見你給我加過工錢……”
回頭衝我們彎彎腰,小二哥說:“那二位大爺好生慢用。”
“等一等。”我突然叫住他。
“大爺還有何吩咐?”小二哥回頭問道。
兀自笑了笑,我說:“方纔聽小二哥說的美酒,實在令我垂涎得很,深夜時分我想要與幾位朋友喝酒談天,不知貴店何時打烊?”
一聽我要酒,小二的精神就來了,態度比剛纔更好,他說:“那大爺您可得早些,過了子時我們便打烊關門了,不過最近掌櫃不厚道,經常讓我們幹活幹到丑時,想想就氣人……”
微微點頭,我回道:“那可真不巧,我那些朋友約的時間都挺晚的,真是可惜了,若是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來品嚐貴點的美酒。”
丑時麼。
待小二哥離開,我轉頭望向吃得滿臉油膩的蕭北辰,他正擡頭,用奇怪的表情望着我,好一會兒才說話,語氣不好:“你問這麼多無聊的事情做什麼,那個酒這麼貴,你不會真的想來喝吧?”
見他胡亂擦的滿臉是油,甚至還弄到額頭上去,他自己沒覺得什麼,但我看着不舒服,想也沒想便自然而然地裹着袖子幫他擦去,他倒沒有躲,於是我笑了笑,故意地說:“我倒是想喝,可是怎奈沒錢,除非有人請我。”
他微微撇頭,好像想了什麼,可什麼話都沒說,然後看着一地地雜物,撇嘴問道:“我說你一大早就叫我買這些瓶瓶罐罐的,倒底有何用處?”
誠實地回答:“沒有用。”
少年雖然吃飽,但依然怒火中燒,瞪我:“你耍我?!”
“也不盡然。”壞笑幾聲,我不隱瞞戲弄他的想法,但這並不是我的主要目的。趁着他還未將火氣發出來,我立即接道:“你此趟出去,實則幫了我一個大忙。”
對付像蕭北辰這樣的刺蝟,必須軟硬兼施,讓他欲罷不能,卻又生不起氣。
被安撫煩躁的心情,少年稍許平靜了心情緩身坐下,我慢慢擡首直視他:“依李一與百香樓小二等人的說法,當日吳碾的確有來過這裡,但是據小二說吳碾的確是直到丑時仍出現在百香樓,這就是一大矛盾之處,只不過,還有些東西不是很明白,所以我現在還不能與你說,待我明白一切,我定會第一個告訴你。”
與此同時,我開始考慮無數種可能。
首先,仍然是時間問題,從一開始就撲朔迷離,令人無法相信的時間間隔,如今看來似乎多了種假設。
叫蕭北辰幾次買東西的地方其實都離歸元幫總舵不遠,但是道路互不相通,同樣身懷武功步伐矯健,我發現若是要從此地離去到總舵,平均最快也要一炷香的時間,就算能更快,也打不破這個時間差的限制。
如果最先赴約的人的確是吳碾,而據李一所言,吳碾消失了一段時間,而我懷疑的,之後出現且一直待到卯時回去的人,究竟是不是吳碾。我很清楚,驗屍的時候吳碾身上並沒有什麼紅色疹子,這是否說明其實吳碾在其中的某一段時間就已經回到總舵,而之後出現的人則填補了他的死亡時間。
假設若是成立,問題便接踵而至,例如究竟是何人竟然能以假亂真假冒吳碾,不僅瞞住公孫惠,還騙過一直伺候身邊的李一的眼,又或者……這一切都是公孫惠下的圈套?可他這樣意欲何爲?
第二個問題也是最匪夷所思的,就是明明在外面喝酒的吳碾,爲何會恰好在那個時間找我去他那裡,而且還在房內散滿迷香,如果說有人想要栽贓嫁禍給我的話,那爲什麼又要弄出一個吳碾卯時回房的假象?
現在,我還猜不透迷局。
線索凌亂而瑣碎,我需要一段時間以及契機將它們重新擺正位置,在正確是時候運用正確的思考,不正確的時候就不要胡思亂想。世上沒有完美,只要有人做過這件事,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誰也掩藏不了,反正凶手在暗處,我們也在暗處,誰也不怕誰。
令我意外的,這次眼前少年竟然沒有急躁地問我要答案,而是微微點頭,他定定望着我,眼眸內盡是信任之色,他說:“我信你。”
學會等待。
看來少年進步不少。
我讚許地望着他,卻換來他略微生氣的眸,想必他還是想知道吧,苦笑不已,這個半大的暴躁小鬼。
回到總舵,我換了套小廝衣裳,當着蕭北辰面強行拿走他私藏在牀底的寒山酒,無視他在背後叫囂的聲音,來到吳碾的房間。
由於發生了晦氣事,這裡現在已經變得人員稀至,只有那李一仍不時來這裡做下打掃。我知道他會在這裡,所以便獨自一人去找他。李一這個人沒別的長處,就是記性特別好,這幾日我都有來找他說話,說白了就是來套近乎,發現這個小廝還有很多東西能挖掘出來。
再有一點,看他還肯爲去世的吳碾打掃,我知道李一是個重情義的人。沒有過多話語,願意執起一把掃帚爲逝去的主人除除塵灰,這很難得。
見我靠近,李一笑了笑,放下掃把,衝我喊道:“小文,今天怎麼有空來找我?”
我左右望望,見四下無人,舉了舉從蕭北辰房間拿來的酒:“早上陪我家舵主出去買東西,他心情好便賞了我一壺寒山酒,我想一個人喝酒很無趣,便來找你一起喝。”
李一說:“你家舵主對你很好啊。”
好倒說不上,畢竟這壇酒是我搶過來的,我舉起酒瓶喝了口酒,抹抹嘴角,把酒壺遞給他,見李一開口飲酒,我坐在一旁問:“怎麼樣,味道如何?”
舔舔嘴巴,似乎是在回味,身邊這個略微木訥的小廝又迫不及待地飲了一口,如此幾口下肚,眉間也舒緩開來,他誇道:“真是好酒,清香爽口,還有一種甜甜的味道,我很喜歡啊!”
“那是因爲我們寒山酒都是用寒山上上的清泉水來做的,自然是清甜可口,既然你喜歡,眼看只剩下這些酒水,若是不嫌棄,便留着喝吧。”想了想,我繼續說,“不過比起你們這邊的百香瓊漿液,味道卻沒那麼濃香襲人。”
李一憨笑兩聲,小心地收好酒瓶,隨後衝我說道:“其實太濃香的酒我不喜歡,上次在百香樓,起先不願飲酒的幫主不知爲何到後面執意要與公孫公子喝酒,攔都攔不住,結果喝得醉醺醺的……”
知道他又想起那件事,不住拍着他肩膀,我說:“據說那是千金難得的好酒,幫主一定很愛喝纔會喝到醉醺醺的。”
好像發現一個重大錯誤般,他大力搖頭,好像都要把腦袋晃下來似的,他說:“幫主根本不會喝酒,他一喝酒就渾身起疹子,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
倒是應了小二哥的話,原來吳碾真的不能喝酒。
正當我想着,李一卻開始自責起來,他稍稍低頭,用臂膀擦了擦額上的汗水,默默開口:“早知道,幫主要那壇酒時我就該勸下來,可是當時看見幫主喝酒無恙,只是略微起了些紅疹,我便把話嚥下,任由他喝到酩酊大醉……”
等一等。
略微起了紅疹?
這個字眼令我頓時驚疑起來,原本與我心中漸漸成形的案件又化成了一盤碎沙,所有的一切彷彿又都得經過考慮。
如果這麼說……
正待我思考着,突然從院門進來一羣人,李一與我立即站了起來,待人走進才發覺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副幫主燕信。
燕信環顧四周,拄着柺杖走過來,他望着我們兩個,問:“這裡怎麼就你們兩人?其他人呢?”
李一回答:“回燕幫主,幫主過世之後大家心裡都覺得害怕,所以沒什麼人敢來這裡。”
看似明白地點點頭,燕信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由於我沒有在他面前露過臉,所以他覺得眼生我一點也不奇怪,果然,不久他便望着我,問:“你是……”
點了點頭,我儘量壓低了聲音:“我是跟着蕭舵主一起來的貼身小廝。”
再次打量了我一番後,燕信也沒說什麼,只是拄着柺杖一點點走了過去,回頭命令他身後的人細說什麼,沒讓我們聽見,隨後望着我們:“你們退下吧。”
恭敬退下之時,我用眼白稍許疑惑瞥過燕信,無意之間竟然發現直視前方的他,眉目中暗藏的寒意,有些奇怪,不知道他爲人如何,所以一回到房間我便詢問半躺在牀背對着生我悶氣的蕭北辰。
還在爲那瓶酒的事情跟我撒氣,語氣充滿□□味,蕭北辰轉了個身,眉毛不爽地挑了挑:“你問他做什麼?我知道也不告訴你!”
重新穿戴好斗篷,見那脾氣不好人,只得扭頭嘆氣,誰知他見我如此更來勁,猛地翻身躍起,坐在牀邊撇頭叉腰二郎腿,還時不時悶哼幾聲。
小氣。
不就是你那一瓶酒,犯得着跟我憋這麼久的氣麼。
你不告訴我,我就去問別人,反正跟你互對臭臉,誰都不舒服,還不如出去走走。
剛起身開門,臭屁小鬼就忍不住望過來,抽嘴角可就是沒聲,見我看着他,又大力悶哼一下,閉眼扭頭。
好久沒見到這麼橫的小鬼,臉皮拉得比馬臉還長,。
出門走了幾步,就聽見裡面傳出使勁踢牀板的巨大響聲,裝作沒聽見,我繼續向前走。他不會天真的在期盼我回去哄他吧,想得美。
出外晃悠了會兒,想去找李一相談,但是發現自己現在這身黑衣斗篷似乎有些不合適,只好來回在歸元幫總舵內晃來晃去,之後無意闖進一個小院,直到裡面人跟我說話,我才驚覺自己竟然身在公孫惠的臥房前,更要緊的,公孫惠居然連帶着笑意叫住正欲離去的我:“既來之則安之,何必着急離開,在下方纔泡了些上好貢茶,閣下如若不嫌棄便留下喝杯茶再走。”
看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說什麼,腦海裡想着那些亂成一堆麻的線索,再望向所有線索之中最大的疑點公孫惠本人,心想本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況且我也不必害怕他什麼,反正做了這麼久的鬼,若是有什麼我直接吸他陽氣便是,就像那個臭小鬼說的,不要浪費。
由此,我便欣然點頭,跟着他進去。
不知爲何,儘管是第一次看到這種佈局,但這個房間總體感覺上很熟悉,可暫時還不清楚多了什麼,而還沒等我回神,一杯熱茶已然出現在我面前,望着眼前公孫惠熟稔的倒茶姿勢,倒是有幾分說不出的儒雅倜儻。
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單手扶杯喝着茶,在冰冷舌頭碰到茶水那一瞬,我立即睜眼稍稍注視觀察着四周,希望能看出什麼端倪。
環視一週,公孫惠的房間說來倒也簡單雅緻,沒有亂七八糟的擺設,只在桌上遺留着幾本尚未合上的書,看樣子應該是在不久前翻開還沒來得及整理。
“看完了麼。”他不經意地一問,令我差點滯出手中的茶水。
氣氛弄得有些尷尬,我乾笑幾聲,放下茶杯,帽檐的暗黑可以使我能看到別人的臉,但別人卻看不到我的臉,可我不知道對面的男子是怎麼發現我在觀察他的房間,於是只好保持沉默。
強烈的被注視感覺由前方傳來,我知道男人正盯着我,目不轉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