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回神的時候, 已經是在溫玥的背後。
對於剛纔發生的事情,記憶出現短暫空白,我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 卻又留着一絲絲模糊的印象, 似乎是意識有意將它隱藏起來, 無人知曉。
身體很疼。
當初選擇做人的時候, 根本沒想到身體會疼到這個地步。
快速掠過的畫面, 對我來說唯一靜止的只有揹着我的人的背影,覺察到我動了動,他回頭望我, 然後又扭過去。
水墨色的眸配上那張萬年不老的臉,我望着望着, 突然爲自己的眼光興奮的傻笑出來。
我一笑, 他便皺了眉, 再次不悅地回頭:“自己一個人跑出去,結果弄得這麼狼狽, 要不是多個心眼去找你,你指不定變成什麼樣,現在還笑得這麼難看。”
任由他難聽地數落,我忍着疼安靜地說:“我還能變成什麼樣,死都死了, 只不過不知爲何沒死乾淨, 專門來禍害你們這些刀子嘴豆腐心的臭脾氣老妖精, 讓你們生氣鬱悶卻又欲罷不能。”
“就不怕我丟你下去。”冷冷的話語。
“你不會的。”我笑着說。
我認識你這麼久, 你若是想丟, 根本不會跟我多說一句廢話。
飛快穿梭林間,他無言, 但我卻忍不住想問溫柔他們的情況,可是一動身子,從腳踝到後腦,甚至嘴角都是一片疼痛,好似看出我想問什麼,他揹着我,緩緩張口:“別擔心他們,昨晚我隱約覺得那個葉青不對勁,所以今天你前腳一走,我後腳便叫蕭北辰帶他們來這裡等候。”
“你呢?”
頓了一下,他不耐煩地說:“你管我這麼多幹嘛。”
不管你我也知道你是留下來等我。
看着眼前這位壞脾氣的好人,忍不住開他玩笑:“原來如此,溫玥大俠撇開他人自己享樂去了……”
慍怒冷哼一聲,但是他卻沒把怒意化成行動,而是望前面繼續前行。
身上疼痛依然劇烈得很,恍然的精神令我看見溫玥後有了一絲安慰,慢慢的,我靠着他的後背,說:“謝謝你來救我……小壞蛋。”
疼痛讓意識處於恍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但溫玥卻猛然動了一下,他慢慢回頭,深深瞥了眼我。
做人好疼,可是做人可以有喜怒哀樂,所以爲了做人,吃點苦頭也在所難免,只是虛脫到一定的境界,就算是鬼也會有疲憊的錯覺。
寒山半山腰的某個洞穴內,一推篝火,幾個正經端坐的人,還有一個苦臉趴在我身邊守着我的傻男人。
不知輕重的他一見到我便撲過來,似平常一般拉扯,直接讓我有毀滅的感覺,等見我渾身癱地起不來,再一聽我的遭遇,溫柔掛着眼淚鼻涕嚶嚶哭了好幾個時辰,直到我有力氣擡手替他擦擦眼淚,他才一邊抽噎一邊破涕爲笑。
告訴他們我的身體會自行修復,擔心的目光才漸漸平復下來。
這身體,爲了修補受傷,自己耗費陽氣補傷,結果好不容易纔有的味覺痛覺又統統消失不見,真不明白是好還是不好。
吃着傻男人爲我的果子,雖然一點味覺都沒有了,可還得裝作好吃的模樣哄他開心。
對一個人好很簡單,對一個會迴應自己的人好那就有點難度了。
世事難料。搞不好結果南轅北轍,人家乾巴巴受着好處,自己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最後還倒給人家做嫁衣。
傻男人依偎在我胸膛,累了一天的他就這樣掛着一條口水睡着了,正巧溫玥看見,他頓覺噁心,冷顏望着溫柔,但最後還是輕手輕腳地將他放平在地,離篝火近的地方。
蕭北辰和柳金泉也睡着了。
自行恢復得差不多,我終於能夠緩緩起身,一直未睡的溫玥回頭,看了我兩眼,然後又扭過去。
“不介意吧。”小聲的,指着他身旁的空位。
他不作聲也就是默認,不客氣地坐下,只見他添了幾根柴火進火堆,又拿木棍搗了搗,好像有話想說,但是又沒說出口。
他不想說我也不強求,但爲了打破沉默,我輕輕問他:“明天我們去哪裡?寒都已經容不下我們了。”
仍舊不看我,他繼續搗搗火焰,我則無聊地後躺下身,這時突然聽見溫玥低聲說:“去溫家堡。”稍後他小聲補充,“傀儡的勢力在寒都猖獗,但應該還沒蔓延到溫家堡,我們先去那裡,之後的事情再詳談。”
溫玥的話中帶着些奇異的語氣,想起阿嵐和他的關係,不由理解地拍拍他的背,緩緩閉目。
身上暖烘烘的。
還是靠近溫暖比較好,讓人舒服。
“被人滿地驅逐還能神情自若,說性子軟矇昧無知倒也不像,真不知你是什麼想的。”他的話讓我緩緩睜開眼,山洞頂上橘紅的火的光團滿滿映在眼中,卻不刺眼。
坐起,抱着雙腿,將頭枕在膝蓋上,我說:“他們都是平常百姓,被假象謊言矇在鼓裡,我又如何靠一張嘴去辯解?就算我有理,可是這世上並不是處處有理走遍天下,很多時候,人們有理反倒寸步難行。再說,人是靠感情的動物,葉青是那裡的父母官,按照親疏關係,百姓自然會聽他的……我不是聖人,被這般驅逐,我當然不高興,我不是小氣的人,卻也不大方,如果我有能力,難保我不會當場還手。”
坦誠表明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怕他笑話。
抱着身體,盯着那團火焰,炙熱而真實,我說:“其實我被這麼對待,只說明他們對那些傀儡人有多憎惡,在真相圖窮匕見之前,我註定要被人當做一面泄憤旗幟,雖然有些冤枉,但心裡問心無愧就行。”
火光突突跳起,朦朦朧朧的眼前一片幻象,側過頭,無奈地輕聲一笑:“反正……這種事,我也不是第一次碰見。”
我這個人好像特別容易做錯事。
總以爲自己很聰明,結果當彌天大罪降臨眼前的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是最愚蠢的人。
我不懂得明哲保身,性子也太過沖動,往往走到無法逆轉的境地才明白原來一切都是自己爲自己設下的魔障。
但兩耳不聞窗外事就能抹殺存在的事實麼。
萊兒死了是事實,他的屍身被擄走當做傀儡也是事實。
生命中會確定的事,無非是死亡,可我從沒想過它會這麼突如其來地來到我身邊,會以這種方式。
敵衆我寡,茫然無緒是我如今現狀,摩頂放踵,胼手胝足對我來說亦不實際,我不否認自己沒有辦法,對方勢力太強大,但我也不承認希望化爲烏有,無力迴天。
我唯一佔有優勢的只有這具半人半鬼的身體,要說起不生不死,其實我跟那些傀儡差不多,唯一不同的,起碼我還有自我。
大手覆上我的頭,溫玥輕輕拍了拍,我不由側目望着他,他微微皺眉:“以前我也見過你這種人,什麼也不解釋就做了讓人費解的事,他留給我的只有知道所有真相之後那種無盡的懊悔,他什麼都不跟我說,我跟傻子似的什麼都不知道,還做了傷害他的事……”他望着火光,“他不來見我,恐怕是還未原諒我吧。”
幽幽伸出手,想去觸摸火焰,但是收了手,我看着他的側臉,牽起一絲笑容,低沉的,我說:“不,他會原諒你的。”
“你又知道。”
“他要是再不原諒你,你可不得變成老妖精外加比茅坑石頭還要硬臭的脾氣更上一層樓麼?”
微怒的,他敲了敲我腦袋:“小心我把你扔進火裡烤了吃。”
“老妖精要吃人。”
“……”
見他一副不爽我的表情,我識相的舉手投降,再次躺在地上,不想卻被睡夢中的溫柔當做抱枕一把抓到身邊死死扣住,聽他長舒了口氣。
這傻瓜,又做什麼奇怪的夢吧。
稍後,不經意的,我看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是不是火光帶來的錯覺,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變得有些透明,看來這次還真是重創。
嘆氣。
想要走大路去麒麟山是行不通的,寒都之下肯定到處都在抓我們,只有涉險從寒山走,可由於上次被封了上山的老路,我們只能冒險探新路。
幸好溫玥熟識寒山,沒過多久我們便順利穿上山腰,直達山頂。山頂很冷但是溫差小,不過山路不好走,而且容易有雪埋的幽深坑洞。除了我和溫玥,其他三個都帶傷,所以只能幾人相互攙扶,放慢速度,小心前行。
可當我們準備探路下山的時候,卻發現身前出現一排人,乍一看,居然是寒都分舵的歸元幫衆!
不,是一羣傀儡。
毫無血色的面龐,喪失魂魄的眼神,鋒利的刀在叫囂。
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想不到那個男人早就知道我們的去向,派遣埋伏在這裡等我們。
沒有開始的預兆,他們動作迅猛異常,溫玥四人立馬上前應戰,人數佔上風的傀儡們很容易就鉗制住前方四人,那些剩餘傀儡的目標顯然是站在後面手無寸鐵的我。
引開所有人的傀儡,統統把注意力對向我。似乎認爲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所以對付我的傀儡並不多,僅有幾人,但他們萬萬沒想到,就算是不會武功,有些人也一樣難纏。
不會武功,並不代表不會殺人。
迅猛的攻擊突地襲來,毫不留情的,劍柄生狠地劃開我的皮肉,好幾次,鋒利的劍身差點就割斷我脖子,無人能□□救我,我只有不斷躲閃逃竄。
心裡有種害怕的念頭。
如果這個由靈魂構建的身體繼續受傷,我很可能又慢慢變成透明的形態……也可能會完全消失。
越想越真實,真實得我不敢考慮太多,被逼至角落,面對周圍無數可怕的、脖脈至眉心都毫無陽氣的死屍傀儡,隨着他們漸漸靠近的腳步,我緩步後退,四下尋找任何可以抵禦的武器。
費解的,傷口居然會痛。
本以爲昨天受傷後身體自行修補耗費陽氣,可沒想到身體居然還會感覺到痛!
最先襲擊向我的傀儡宛如吃人猛獸,眼前景象完全幻化成一張野獸的血盆大口朝我撕咬來,退後無意識拾起一塊尖銳的長形石頭,猛地閃開攻擊,下一瞬,我手中的石頭已經狠狠扎進傀儡的左眼,直直穿過頭部。冰冷的紅色液體流出,我推開已經失去動靜的傀儡,順勢接過他手中的劍,忽的感到刀劍由後刺穿腹部,被偷襲了。
回頭看見傀儡越聚越多,而殺戮不用思考。
就算沒有前世的武藝,但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求生慾望是強烈的,擁有自我的生物決不允許自己就這樣喪生。
疼痛使人勇敢。
身上沾滿紅得發黑的血,都不是我的。
又一次成功割開一個傀儡的喉嚨,黑紅的血伴隨着裸露的青黑色頸骨展現在我眼前,因爲力道不夠,皮肉沒有完全斷開,明明是背對着倒地,頭顱卻仰望向我,他的眼睛沒有闔上,瞳孔無光。
他們不知疲憊,我亦不會疲憊,戰鬥持續很久,忍着劇痛,身上被捅穿了七八個窟窿的我依然定力在前方,誰知擁有武功的某個傀儡趁我不備將我手中的劍踢掉,生生又往我身上紮了一刀,不偏不倚,正好紮在心口。
劇痛。
與此同時,張口咬上他的頸脖,活生生將他頸脈咬斷,撕扯下一大塊皮肉,血淋淋的噁心畫面離我咫尺,暗紅的血肉掉落到我臉上。本以爲他會收手,可是他依然還能行動,抽出紮在我心口的刀劍就要朝我腦袋刺來,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我居然用手接住那把刀,然後猛地反推倒這個傀儡,拾起邊上的大石頭使勁地朝他腦袋砸去,只聽見一聲悶響破碎聲,那具身體終於完全停止掙扎。
其餘人也幾乎結束戰鬥,地上橫七豎八的全都是傀儡的屍體,白雪上,放眼盡是一片黑紅血漬,慘象悽悽。我緩緩起身,突然,身後再次出現一個傀儡,我措手不及,只得冷冷看着他的刀子劈下。
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溫柔利落地踢開那人,舉劍砍下他的腦袋,整個動作不過眨眼一瞬!
然而,在傀儡人頭落地的瞬間,溫柔卻也失力倒地,衆人大駭,而溫玥趕來查看一番後,卻說:“他只是因爲精力虛脫而已……”
他說話的聲音很怪異,還不時望着我。
精力虛脫?
溫柔體力一向很好,怎麼……
腦海中驟然響起綠眼睛溫柔的話:他昨晚看見你背後有個窟窿,偷偷給你傳陽氣來着,導致精力不足,大概這幾天都不會出來了。
莫非……昨晚上,溫柔一直偷偷給我傳遞陽氣?所以我今天才感覺得到疼痛?!
望着昏睡過去的人,我也顧不上身體的傷痛,立馬放開在我懷裡躺着的他,擡頭衝溫玥說:“對不起……還是你帶着他把。”
柳金泉看見我一身的刀痕,忍不住上前要碰觸我:“小臨,你要不要緊?!”
“金泉姐,離我遠一點……”你也受傷了,我怕自己會無意間吸走你的陽氣。
不解地望着我,蕭北辰則衝柳金泉搖搖頭,示意她要聽我的,自己卻伸手過來扶住搖搖欲墜的我,正欲推開他,他卻說:“你需要人幫忙,不要推開我。”
一開始就知道我會吸取陽氣,也曾經因此懼怕而不敢靠近我的少年,現在卻穩穩的抓住我,堅定地不讓我拒絕。
我的確需要有人幫助,因爲我幾乎站都站不起來了。
這時候,我在想,如果我能痛暈過去,那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身體上的窟窿宛如翻滾的海底洞穴,強烈的漩渦卷流讓每一處傷口似撕裂一般疼,尤其心口那一刀,已經難以用言語描述這種痛楚,只知道每每一步就疼得我很想吸取陽氣彌補傷口,但我強行忍住了,這樣的感覺極度挑戰我的忍耐限度。
高度集中我的意識,不能讓它被痛苦侵蝕,一步步下山,我甚至都能感覺得到自己的腳步在顫抖,蕭北辰亦感覺到了,他想過揹我,但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了,所以拒絕。
這是一場跟自己的戰鬥。
時不時望着前方被溫玥扛在肩膀上的傻男人,他心智雖然不齊全,但是依然擁有感情,他們說的都對,溫柔不傻,可是他又很傻。
當我們一羣狼狽不堪的人繞遠不經過秦陽而從望風森林裡艱難走到溫家堡的時候,迎接我們的卻是一羣將刀架在脖子上的護衛,他們冷眼看着我們幾人,最後望見昏厥三天的溫柔,大爲驚訝,於是立即派人向堡裡通傳。不出片刻,從裡面馬上飛出一個人,當他定定停在我們身前的時候,那熟悉的模樣令我不禁微微一笑。
看着眼前血淋狼狽的我們,他不禁錯愕地問:“你們……爲什麼會弄成這般模樣?!”
溫玥側目,不願回答。
我沒力氣,只好由柳金泉代爲回答:“不瞞溫堡主,幾天前我們中了埋伏。”
之後,看我們一身如此,阿嵐立即讓我們進去。
特意留意了一下四周的人員,微微靠近他們,感到他們身上的活人氣息的時候,便稍稍安了心,這種時候,多個心眼總是好的。
轉頭,我注意到,自從進了門,溫玥臉卻越來越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