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失神,我仍清晰的知道今時已不同往日,嘴角只剩苦笑,我亦沒有伸手向前。
每每感動過後,心裡總是莫名生出些許傷感,成了習慣。
妄念讓人失神,無端觸碰失落的記憶,好像真實得能讓一切從來,到頭來卻發現那不過是自己用來欺騙自己的幻想。
所謂幻想,又何曾真實過。
流連忘返只是一種有味無痕的欺騙,雖然一次次告訴別人,自己不再騙人,可到頭來只能一次次食言,無可奈何。
至少,在我生前,我所目見的都是斑斕的謊言,就算如今讓我看見謊言背後的真實,卻爲時已晚,誰也無力挽回時間,我所能做的,只有對過去保持旁觀態度。
做自己的旁觀者,又有何不好。
斬斷那些牽扯不開的羈絆,或許可惜,但過去的畢竟過去,再怎麼懷念與不甘,我們終究是輸給了時間。
它把我們掏得只剩下一副殘舊軀殼,不斷風乾,誰還記得誰與自己執手偕老的守約,誰還想得起碧落黃泉處,誰掬一捧弱水,爲自己清歌一曲,誰還想起,已無歸期那日,那個默默在背後爲自己流淚等待的人。
年少輕狂,總把腳下漫漫長路視若玩物,根本不相信時間,真的,我一直不相信,直到自己時間停止的那一刻,才明白芳華盡老,滄海桑田,不過轉瞬。
最殘酷的莫過流逝的時間,因爲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而我,甚至連前進的路也不復存在。
悲哀而可笑。
僵硬地收回目光,我輕輕緊閉雙眼,任由夜晚的輕風掠過耳稍。
沿着外部圍牆繞道而行,因爲溫玥記得山莊圍牆邊,有一處緊鎖的房間。不知那地爲何用處,但我相信溫玥的感覺,所以毫無疑問跟他前行。
俗話說得好,無頭蒼蠅就是要亂闖才能出頭。
道路越走越偏僻,身邊除了高大圍牆就剩樹木叢生,只聽見夾雜着蟲鳴的簌簌風聲。
隱約的,本來平緩的風動卻出現一絲不安的紊亂,可正當我緩緩睜眼,疑惑是否是那個男人的手下時,不允我思慮過多,整個速如閃電迎面而來的人兒早已一把將穩穩站在牆邊的我拎到懷中,開心而頑皮地狠蹭我的臉:“臨臨……”
輪到我傻眼。
溫柔?
他不是被抓走了,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地方?
疑惑不止地望向溫玥,他沒什麼驚訝神情,倒是彎翹嘴角,衝我說道:“所以我叫你不要着急,小柔喪失心智,但也絕不會這麼容易束手就擒。”
嚥了咽口水。
是不是姓溫的身體構造都特別奇怪,還是說溫玥那個怪手把溫柔給醫成腦袋呆傻卻惟剩敏捷身手的,俗稱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傻子?不僅如此,那個不符合外表年齡的幼稚男人,一手提我,一手將我死命朝其懷裡摁,吧唧在我臉上亂親一通,留下口水印子無數。
若是沒記錯的話,溫柔不是一個穩重儒雅的人麼,如何成了這般囂張模樣?莫不是這一傻,本性暴露,變得蠻不講理,任性囂張……只不過,我喜歡他這麼任性囂張,起碼要比凡是憋在心裡,熬成眉間揮散不去的愁緒要好。
喜歡歸喜歡,老這樣吧唧下去,也不是辦法。
抓準時機,趁他渾然忘我之時,我雙掌夾擊,不偏不倚,恰好擠着他的臉,眼瞧這張放大數倍極爲扭曲的臉上的撅起的朱脣,儘管心裡暗道驚悚,但我的表情和話語卻絕不可露出不情願,微微露齒一笑,摸着他的臉,我開始進入正題:“溫柔乖乖,怎麼瘦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似乎我一直在牆邊陰影處走動,正值黑夜,他想也沒想,竟極爲精確地拎起我而不是溫玥。難道他能把黑夜當白晝看?
“臨臨叫我。”傻男人眨眼,肯定地說。
我叫你?
有麼。
停在前方的溫玥則不耐煩的過來插話:“臭小子自你一走就成天發瘋似的說你喊他,三不五時要偷偷溜出去,甚至裝傻在我茶裡下藥,要不是我眼疾手快發現得早,恐怕他早就得逞了。”
他憤恨的表情不像說假話,我抽動嘴角,望着歪頭無辜衝我眨眼的乖巧傻男人。
“臨臨。”他開始啃手指。
你到底真傻還是假傻……
“要親切回頭再說。”皺眉的溫玥臭臉迎上,猛地拍了拍溫柔的腦袋,“臭小子,你是從哪裡跑出來的?那個小鬼跟你在一起麼?”
我贊同的點頭,還是溫玥腦子轉得快,與其慢慢找蕭北辰,倒不如問意外出現的溫柔,沒猜錯的話,他們應該是被關在一起。
誰知溫柔摸着被敲打的頭,委屈地搖搖頭:“臨臨叫我,壞人追,找臨臨。”
又叫你?
我什麼時候又……
雖然吐字不清晰,但我似乎也聽懂了個大概,傻男人也許中的迷香不深,半路醒來,便偷偷溜走,然後被身邊看守他的人發現,追着一路,然後他就一直在找我。這麼說來也認清一個事實,他根本不知道蕭北辰被關在哪裡。
以爲天降大任,不苦我心智勞我筋骨,簡直是白日做夢。
“壞人呢?”我問。
“水裡。”他答。
“……”
沒什麼後顧之憂的他緊箍我於懷中,不時搓搓我耳朵,自是習以爲常的動作,他卻樂不可支,大步前行,我腳不沾地,真成他的玩具了。
對此,溫玥也不會有什麼不滿,畢竟溫柔的腳步比我快上不知道多少倍,而且按照原定計劃,我們仍是要光顧那間房子,要是不摟着我,溫柔那小子絕對不可能會安靜下來,也必定會給變成了兩個半人行的計劃帶來不可預知的危險。
可是用這麼難受的姿勢,想我保持安靜確實頗有難度,於是小範圍轉身,對此尤其敏感的傻男人馬上將手收得更緊,而溫玥不客氣地回眸一瞪,示意我不準掙扎。
你們兩個姓溫的,給我記住……
宛如貓步般走到那房間後,在只容得下人側身行進的小道,終於慶幸的發現唯一一道沒有被完全封死的窗戶,打前陣的溫玥毫不費力地撬開幾根由房間裡面釘住的木頭,探身進去,半天沒有動靜。
回覷揪着我衣袖的男人,我指着我,然後再指指那個半開的窗戶,告訴他我要跟進去,讓他在外面等候。
“不要!”
突然大聲張口說話,指甲立即死死嵌入我手腕上的肉,好像有些痛。暫且先不討論是不是錯覺,溫柔大幅度的舉動嚇得我渾身顫抖,更是將裡面溫玥震出個頭,不悅的小聲怒道:“你在幹什麼!”
我搖頭,他委屈,溫玥生氣。
妥協的,只好帶着傻男人溫柔一齊竄入房間,裡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這裡安靜得很,不知爲何,一進這個房間,外面的所有聲音都蕩然無存,隔音效果極好,由此可想,方纔貼在我身後傻笑的溫柔的聲音多麼有穿透力,居然連裡面的溫玥都被驚動了。
他還在笑。
傻瓜。
萬一被人抓到,那真是全員到齊,不多不少,一網打盡。
心裡有氣,但衝着溫柔我又發不出來,就好像被人硬生拔了翎羽的鳥兒,恨不得啄死罪魁禍首,但又沒好意思光着屁股出門。
“這裡是書房。”溫玥率先點燃所剩微餘的火摺子。
光線不強,但也看得清周圍陳設,眼看着四周堆放滿滿的書畫,還有與我左手邊滿是灰塵的案臺上擺放的幾本鋪陳細塵的賬本,還有案桌腳邊一隻蘸墨的早已將墨塊乾透的黑玉毛筆,桌腳有些墨痕,看上去應該是有人不小心將這支筆跌落在地,卻忘了撿起來。
這裡的確是書房。
可是,這裡爲什麼會被鎖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而且,費解的密封房間,竟然是由裡向外封鎖,莫非裡面又有什麼機關暗道?
於是徘徊房間,仔細尋找。
拐角處,溫柔將我扯到身後,動作突然得我滿目迷離,隨後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在某個倒落書架旁的角落裡,似乎躺着一個人,具體來說,應該是一個人的屍體。
死者身着黑紅錦衣,看不清長相,只知身體微微腐爛,或許是被從書架落下的書埋藏起來,所以腐味並不算很大,只有湊近才聞得到。
微微起身,卻忽然看見離死者手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張潦草字跡的紙條,示意溫玥將火光靠近,拾起,我隨着好奇向下看去。
“先父猜忌一生,商行於九流市井間,縱擁萬貫家產,終不得享。餘喜結交摯友,自認不能以己之虛應他人之真。水青者,俊逸聰穎,鳳京一二面,相談甚歡,遂與之兄弟相稱,然古之雲:‘察天下之事,無輕舉妄動也。’蓋友善,若得金石,烈火真金,方能知曉,而大意不慎,不想此從容儒雅之士竟欺瞞利用於我,害餘兄姬無歡死於非命,其後殺人既多,慘慄,無以復喻。禍機若石從水出,吾以爲天理人心,必當助吾漸弭其害,然吾妻兒老小一家四十餘口乃餘心之所繫。無能爲役,刀鋸之威歿,實乃不義之舉,而我以不肖之心行之,則不孝不仁也。罪孽己身,人心之弊,不仁不義抑不忠不孝,難擇其一,直至其事已臨眉頭,吾仍不得應之,悲乎!時至今日,先吾親而歸,心悽而不能已,唯求帝天待吾家衆仁慈,但求以餘命換得吾親一日安寧!”
落款,公孫惠。
這分明就是一封絕命書,如此悽然、決絕,卻又透露着多少傷感的無奈。
選擇忠義必然失孝,而選擇仁孝,就必然喪失對死去朋友的忠誠,所以公孫惠選擇死亡,他沒有辦法,進退兩難的抉擇讓人痛苦,更何況是如此有情有義的公孫惠。
當用盡所有辦法仍得不到一絲一毫的解脫,死亡或許是最無奈的選擇。
我不贊成死亡,但這次我彷彿被什麼東西梗住喉嚨一般,難以言語。
蒼天不仁,那個男人亦是,他做什麼都是如此狠絕,只可惜姬無歡死了,公孫惠的家人也未能保住。
他怎麼能如此狠絕!
攥緊那張絕命書,我幽幽起身,溫玥回神立馬拉住我:“你要去哪裡?”
兀自輕笑兩聲,慢慢扯開他的手,靜靜的,我低沉下聲音:“我要去找他……要回屬於我的東西。”
屬於我的東西很多,但我給他的,只有一樣。
命。
剛出小屋,我們三個就統統被那羣呆滯的殺手團團包圍,看來溫柔的聲音還真是太具震撼力。經過一番廝殺,那些殺手人數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
背後抵着牆壁,我牢牢抓住溫玥和溫柔的手臂:“聽我說,這羣傀儡不知疲憊,人數衆多,易惹難甩,你們先走,我留下來幫你們拖延他們!”
見他要拒絕,我立即火大:“給我快去弄解藥,期限只剩三天,已經沒有時間任由你在這裡揮霍!”
溫柔自然是死命拽着我不放手,而溫玥呆愣許久,終於出手打昏毫無防備的溫柔,我輕輕抱了會兒昏迷的傻男人,然後交給了溫玥。
“尚臨,你……”
直視溫玥,目光堅定,不帶任何懷疑:“相信我,我能做得到,我還要順帶尋找蕭北辰那臭小鬼,所以你就不要託我後腿,快帶溫柔離開吧。”
對視着,溫玥終於相信地背起傻溫柔,倏忽一陣,消失在圍牆後的密林中。
眼前的傀儡自是要追,卻被我極力的吼叫聲制止:“一羣飯桶!你們主人要抓的人是我,真是避重就輕!自作聰明!”
成功引起所有人注意,溫玥他們應該趁機跑遠了吧。
暗自舒氣。
接下來肯定免不了被押解進大牢,不過我進的牢房並不是那個關押燕信等人的地牢,而是普通的牢房。
不費吹灰之力,進去之後,我發現在我隔壁牢房望着我的,正是我要找的臭小鬼。
他有些震驚,扶着牢門問:“你怎麼來了?公孫惠不是說你丟下我走了……”
丟下你麼。
果然像那個男人會說的話。
直衝過去,由牢門縫隙伸手大力撥亂他的頭髮:“你這沒良心的臭小子,還說我沒心沒肺,虧得我還留下來找你,居然敢懷疑我!”
被我的怒意嚇着,自知理虧的蕭北辰抿嘴不言,我看他這樣,更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於是慢慢收回手,上下打量着他,發現他全身完好,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他們呢?”等了很久,蕭北辰終於小聲說話,“他們不是跟你在一起的麼?怎麼只看到你?”
“做解藥去了。”
迷惑的少年以一種近似於白癡的表情望着我。
好吧,我說。
眼看四下無人,我便用極其細微的聲音告知了這一夜關於這個山莊的我的所見,說了很久,少年的表情卻一直保持雙目瞪圓的震驚模樣,等他平復回來,又是過了很久很久。
緩緩垂首,聽聞公孫惠一家的慘況,少年不禁潸然:“爲什麼……爲什麼世上會有這麼歹毒的人……人都已經死了,還要將他的家人分屍亂葬……”
不屑的笑聲。
我倆震驚回頭,發現不知何時,那個男人居然早已站在我們牢房對面,冷凝的手一直盯着被我抓在手裡安慰的少年的手。
少年意氣,衝着那個男人就是一頓怒吼:“你這個騙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魔頭?”男人嘴角微微向上揚起,“我喜歡這個稱謂。”
抓住衝動上前的少年,我搖頭勸他不要硬碰硬。
少年很聽話,點了點頭。
男人的眼神隨即望向我,帶着些複雜的情感,臉色依然不悅,目視蕭北辰,眸子中隱隱添加了些許憤恨,他用寒意逼人的聲音衝身後突然出現的殺手說:“把他帶去水牢,讓他跟那些雜碎一起慢慢等死!”
水牢……
蕭北辰被帶走的瞬間,他突然回頭衝我擠了擠眼,頑皮的不像話,不知想到什麼鬼點子。而他離開之後,我站在牢房裡,與男人保持靜默,漠視那道凌厲而期盼的目光。
許久得不到我的迴應,男人早已自行進入牢房,猛地從背後擁住我,重重的喘息盡數吐在我而後,溼濡而溫暖。
“臨兒……”
沒有解開他的手,我滿臉堆滿和善的微笑,態度極度柔和,輕輕摸着他的下巴,只剩並非怨毒的怒火,幻化成某種難以言喻的離離疏影,毫無情感的聲音被我刻意掩去冰冷,偏偏顯得這麼熟悉。
“怎麼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