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熬的三天過去, 在衆人焦急期盼中,葉青總算撐着口氣,挺了過來, 可依舊處於深度昏迷當中。
大夫說, 命是保住, 可醒不醒得來, 這便要看造化了。
造化麼。
心中隱隱的不安情緒越來越濃, 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
大概是大雪覆蓋住了眼前渺茫的天地,所有景色隨同玄白色的天空一樣被白色覆蓋,顯得尤其陰鬱, 不由一步步踏入雪中,使自己也變成灰白景色的一員。
可是平靜的白色卻被一抹不和諧的黑影闖入, 就連身後平整的腳印也被弄得七零八落, 嬉皮笑臉的傻男人一頭扎過來, 毫無準備的我自然狠狠被他撲倒在雪地,層層濺起的雪散落在頭髮上, 屁股摔得生疼。
可是罪魁禍首一點也不覺得愧疚,亮晶晶的大眼珠子映襯着雪花,待我半坐起身,也只能輕輕摸摸他的腦袋,輕聲問道:“怎麼這樣開心?”
沒說話, 溫柔抱着我猛蹭。
好一會兒我纔想起, 昨天一大早便與劉夢萊在被焚燬的義莊中尋找線索, 然後還去驗查了炸得面目全非連骨頭都燒焦的衙役屍體, 依然沒什麼收穫, 直到深夜才與柳夢萊告別回來。
一進門,發現溫柔撅嘴生氣的模樣, 被撇下一天的他憋氣不理我,甚至半夜的時候專門將被褥子到處亂踢,冷得自己渾身發抖牙齒打顫。
拍拍背對着我的他,好聲好氣地哄道:“別生氣,你跟我過不去也不能拿自己身體出氣嘛……明天我沒事,不如就陪你出去玩,怎麼樣?想要什麼,想吃什麼我都給你買……”
懷疑地望過來。
“這麼晚溫柔還不睡覺,明天起不來的話,我就不陪你出去了。”裝作無所謂地說。
毫無遲疑的,溫柔立即閉眼躺好,我替他蓋好被子,見他終於聽話不踢被,愛憐地戳戳他的臉:“好好睡覺,明天帶你出去玩。”
說來也奇怪,叫他睡覺他還真的立馬睡着。
於是,我便徑自走到葉青的書房,繼續仔細翻閱有關於殺人傀儡的資料,並沒什麼重大發現,只是有一條特別記錄引起我的注意。
上面記載的是一個叫李姝的女人的話,她聲稱在傀儡人當中看見了她失蹤已久的堂哥,但早在不久之前的幫派鬥爭中,她的堂哥早已命喪,且當時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堂哥的屍首,所以對於李姝的話,沒有人放在心上,只做了稍稍記錄,要不是線索甚微,恐怕早就被人當做無用線索扔了。
如今,民間流傳着一個可怕的流言。
正是當日葉青進義莊身受重傷,加之昏厥前那句怪異的“沒有死”,以及之後在義莊尋不到半具傀儡屍首,有好事之徒就妄自猜測那些下手無情的傀儡人其實是不死之人,一傳十十傳百,弄得人心惶惶。
不死之人麼。
其實一開始我也有這樣的猜測,與柳夢萊說了之後,他只掩嘴一笑,不客氣地趴在我身上,開玩笑地說:“世上哪有不死之人?就算被下了藥也不可能有人在斷氣後還能活過來的……不要被那些流言蜚語影響心緒,我相信到最後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斷氣之後活過來的人,這世上不是沒有。
期盼而猙獰的笑容,墜入茫茫深淵的眸,前方熟悉的呼喚聲。
他一步步從對面牆邊走到案臺前,伸手撫摸着我的臉,冰涼的手指輕柔緩慢的滑到背脊,然後他默默親吻我的額頭,嘴脣輕輕向下,最後停留於頸間。
突然的,他猛地張口撕裂我的喉嚨,血液濺了他滿臉,殷紅粘稠的液體只留出那雙瘋狂的眼睛,冷漠的黑色,我看見他脣邊嗜血的微笑。
他說。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猛然間,思緒驚醒,環視四周,一切如常,除了幾盞幽暗昏黃的燈外再無其他魅影,沒有鮮血,沒有呼喚。剛纔的統統是幻象。
內心極其不平靜,我想大概是被燈光擾亂神思,轉首望向窗外,卻已是白晝。
也許是心情沒有完全平復,所以一時間忘記要帶溫柔出去的事情,不過這傻男人腦袋可記得清楚,拼命蹭我,而我當然不會言而無信,於是陪他用過早飯,稍稍整理衣衫便出門而去。
到了街上,什麼好吃好喝溫柔都要湊湊熱鬧,陪他東走西串,緊繃的神經得到極大放鬆,只不過累壞了我的嘴。因爲害怕被下藥,所以他吃每樣東西我都先要爲他試毒,他又特別嘴饞,什麼都想吃,結果我嘴巴也就一直不停地爲他東嚐嚐,西試試,不得停歇。
光是吃小吃我們就走了半天,看他肚子鼓鼓的,恐怕今天連晚飯都吃不下了。
坐在路邊茶攤小憩,溫柔傻乎乎地一直盯着對面街上的包子,知道他又嘴饞,可看他飽成這樣,再吃恐怕不噎死也撐死。
不過見過貪吃的,沒見過這麼貪吃的,溫柔拿出就算撐死也要吃的眼神望着我,鬥不過他的我只好妥協:“幫你買可以,不過得等下再吃。”
讓他在原地等我,自己過街買了兩個香噴噴的大肉包,付完錢準備過街,不想卻撞上一個人,力道太大,差點連手上的包子撞掉。不過算是我的錯,所以我立即表示歉意,而他卻望都沒望我,繼續前行。
微微瞥見那人容貌,他好像是歸元幫寒都分舵以前經常找蕭北辰麻煩的人……
低頭一看,蕭北辰給我的玄鐵令牌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地,還被那人狠狠一腳纔過去,看都不看。
這可是你們幫主給我的東西。
還真是囂張。
回想來寒都這麼久,卻一直沒有去看看寒都分舵那些人,不知道他們知曉蕭北辰做了幫主後,會是怎樣一個表情?
有玩笑的意味,我帶着撐得不行的溫柔去寒都分舵看看。
寒都分舵離鬧市不遠,大概走幾個路口就到了,見門口有人把守,我們便在大門附近徘徊,找到臭小鬼曾經偷偷帶我爬上的隱蔽房檐,悄悄向裡邊窺視。
分舵內一派平和,似乎沒什麼特別。
失望的搖搖頭,準備下去,可就在將欲離去那瞬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我們視線當中。舉手投足之間依然媚態淋漓,令人灰飛煙滅的笑靨即使皮笑肉不笑也足以令人肢麻心酥。
柳夢萊昨日說他要去談生意,想不到竟是來寒都分舵……難道歸元幫是他連鎖妓院的老主顧?
惡寒一下。
生意方面的東西我不懂,卻看見萊兒正與方纔撞我那人似乎談論着什麼,不想本來挺尖的耳朵卻是一個字也聽不見,隨後他們進屋談話,我就更聽不見了,不過想到自己正處於偷窺的現狀,不宜暴露,反正看着寒都分舵也沒什麼特別,就打算離去。
然而,我們從牆上飛下來的時候,偏偏給一個賣茶葉蛋的婆婆看見了,我望着她,只見她臉色一沉,睜眼細細打量着我們,我帶着困惑走過去,老人卻像被什麼釘住似的,害怕得不敢動彈。
難道臉上長了什麼?
“婆婆,你怎麼了?”摸了摸自己的臉,再看看溫柔的臉,不解地問。
老人警惕打量着我們,溫柔亦甚是不滿地盯過去,嚇得老人臉色發青,連連低頭退後,渾身打顫,恐懼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不要殺我……”
我和溫柔相覷一下,溫柔咬着手指,我亦是一頭霧水。
難道以爲我們是歸元幫的?
從前耳聞歸元幫的種種惡劣行徑,跋扈霸道,欺壓良善,想不到如今就連一個老婆婆都這麼懼怕歸元幫,看來臭小鬼的幫主之路必定任重而道遠。
既然跟臭小鬼這麼熟,順便幫他重新塑造歸元幫於百姓心中的形象也好,於是我說:“婆婆莫要害怕,我們不是惡人……”
接下來的事就更匪夷所思,老人居然“噗通”給我們跪下,直直磕頭,宛如枯木般的滄桑臉龐老淚縱橫,發抖着,發白雙脣中不斷求饒:“歸元幫的大爺們,求你們行行好,饒了我吧……我上次真不是故意看見的……我發誓,我發毒誓,我真的、真的什麼都不會告訴別人……求求你們不要殺我……”
“婆婆你……”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還沒等我問清楚,背後傳來的清脆的叫喚聲就將我要問的話打斷,轉身一望,原來是衝我用力揮手笑容滿面的萊兒。
此時,聽到背後落跑聲,我迅速回頭,發現方纔的婆婆丟下吃飯的傢伙,撒腿就跑,稍後轉進幾個小道便消失不見了。
居然逃得這樣快,我還什麼都沒問呢。
柳夢萊已經來到我身邊,當着溫柔面攬住我脖子,氣得傻男人愁眉苦臉,美麗的笑靨盡情綻放,他抱着我問:“怎麼到這裡來了?”
望着苦臉溫柔,我說:“帶溫柔出來玩,成天悶在葉府夠無聊的。”轉頭,“你呢?”
“我?”他笑了笑,“明天是這裡的新舵主上任的日子,他們想找一些歌妓來表演助興,可最近寒都幫派發生這麼多慘案,很多妓院都不敢接這筆生意,所以他們的副舵主找到我,說怎樣也請我幫個忙……”
“所以你就答應了?”
輕輕撓了撓我的後腦,他苦笑着說:“小臨兒,別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我是個生意人,不是冷血人,雖然答應他們的要求,不過我也要對我那些歌妓負責,所以明天我會跟她們一起來歸元幫。”
或許是巧合,在我翻閱葉青的資料當中,不止寒都,就連外省其他地方蒐集過來的資料,九成以上的殺人傀儡襲擊事件都是發生在各個幫派舉辦大事的時候,歸元幫是這樣,琮瑜派是這樣,還有數不盡的小門派甚至豪門商賈的血腥慘案似乎都是這樣。
這麼做也並無道理,因爲人在歡愉的時候特別容易放鬆警惕,也比較容易一網打盡。
毫不猶豫的,我轉身攀着柳夢萊的肩膀,堅定點頭:“萊兒,明天我跟你一起來。”
他拒絕,拿下我的手:“不行,萬一明天真有什麼,我怕你有危險……”
“我早就死了!能有什麼危險!”憤懣的,我繼續攀上他的肩,沉住氣,靜靜地望着他的眼睛,“正因爲害怕有什麼,我才更要去,如果明天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會恨死自己。”
柳夢萊抽動嘴角,然後倏爾一把將我抱進懷裡,笑得開心。
溫柔這回是死活不理我了,不過也好,他不跟着我的話,也不會遇見危險,起碼葉府算是個比較安全的地方。
第二天黃昏日暮,溫柔依舊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對我毫不理睬。
囑咐他不要亂吃東西之後,才稍稍放心地跟着萊兒出門。
對於歸元幫寒都分舵,我其實是相當熟悉的,但那時候我穿着黑色斗篷,除了臭小鬼之外沒人見過我,所以我也就裝作第一次來這裡的客人,詳裝拘謹坐在一邊,由着柳夢萊與他人寒暄,我落得個無人打擾,倒也自在。
突的望天,盤算着已至辰時,新任分舵舵主姓阮,叫什麼我沒聽清楚,因爲坐的位置太遠——畢竟我又不是幫衆,也不似柳夢萊可以坐至上席,只有在邊遠地方閒坐。望着阮舵主侃侃一通激昂言論,下面喝彩聲連連,我越覺無聊,好在身邊有些茶水,便躲於暗處喝茶消遣。
夜很平靜。
許久,阮舵主的長篇大論終於結束,歌舞助興也就開始,喧譁聲與樂器聲交雜在一起,忽覺雙手一抖,茶水滯出,沾了少許在新換上的衣服上。擡首,原來是有名大漢嫌我礙着他的道,讓我讓路,我素來不愛與這些人爭執,可受不了這跋扈的態度,於是我定定坐在原地,就是不讓。
他不說話,也沒看我,囂張的表情和昨日碰見那個以前欺負蕭北辰的男人一摸一樣,然後順勢踢我一腳,活生生將我踢到一邊,自顧走過,任我死活。
真是天高皇帝遠,想不到寒都分舵的人居然都是這般模樣!怪不得今天那名婆婆會這麼害怕歸元幫。
歸元幫彙集三教九流,有王廷常思等不齒之流,也有燕信李二牛老莊忠義肝膽之輩,若不是見過好人,我亦會極度厭惡這天下第一大幫。
揉揉被踢疼的腿,發現柳夢萊已經來到身邊,他扶起我,慍意浮上眉間,似要爲我出頭,我連忙抓着他,嘆氣道:“算了,別惹地頭蛇。”
巳時,依然毫無異樣。
臺下已經有很多人喝醉了,手舞足蹈,酣睡不醒,視之,我不由蹙眉。
分明知道寒都有傀儡殺手專門襲擊幫派,身爲曾經被其重創的歸元幫幫衆,居然不吸取教訓,還這麼遊玩戲樂,成何體統!
少頃時刻,阮舵主將萊兒喚了去,我便兀自喝茶,只是茶杯未到口,趁着一片喧譁,一陣黑影便死死捂住我嘴將我掠走,飛快穿梭於夜色之中,待我側目看清來人,竟是蕭北辰!
來到郊外被白雪掩蓋的林子,他終於放開捂住我嘴巴的手,我回首問道:“臭小鬼,你把我帶到這裡做什麼!還有……張龍超不是說你回瀧城,怎麼會在寒都?”
“因爲……”
“因爲操縱傀儡的元兇就在寒都。”冷不丁從身後冒出一個聲音,然後看見溫玥扶着一名女子走上前來,更使我震驚的是,那名女子竟是萊兒的姐姐,柳金泉!
“金泉姐!溫玥!你們怎麼也在這裡?!”
突然出現這麼多人,讓我一時摸不着頭腦。
驀地發現柳金泉手捂腹部,從手心涓涓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手指,一滴一滴沒入腳下的白雪,尤爲顯眼。
艱難的,她衝我笑了笑。
我望着溫玥,再看看神色黯然的蕭北辰,最後還是溫玥先說了話:“你有地方麼?”
明白溫玥的意思,漫山冰雪,早就把可用的藥草統統掩蓋起來,現在柳金泉需要一個地方療傷,於是我大力點頭:“有。”
迅速帶他們回葉府,發現溫柔早坐在大門口等我,見我回來手舞足蹈好不開心。
安頓好柳金泉,葉青也受了創傷,所以藥材是現成的,於是溫玥快速配好藥物,小心替柳金泉敷上,而我們亦在一旁焦急等待,等敷藥完畢,在場人總算是鬆了口氣。
隨後我問在我左邊的蕭北辰:“剛纔,你怎麼知道我在寒都分舵?”
“本來想去分舵取藥,結果看到你……”他回道。
無奈地笑了笑:“臭小鬼,你何必將我帶走?你是幫主,去分舵取藥沒有人會阻止你的吧?繞這一大圈……”
“不行!”蕭北辰猛地搖頭,“不能被他們發現!”
以爲他脾氣犯了,便收了嘴。
接着,突然想起我將柳夢萊還留在寒都分舵,就想先去告知他一聲,省得他擔心,當我轉身要走,卻被溫玥鉗制住,我沒好氣地回頭:“你放手。”
“要去哪裡。”
“去找萊兒,他還在寒都分舵,方纔走的時候沒跟他說一聲。”
聞言,柳金泉突然用力從牀上坐起,雙目震驚,用力揪着我的衣襟,問道:“你說……夢萊?”
“對啊。”除了他,我還認識那個萊兒。
驚得面容呆滯,柳金泉默默放手,一直在嘴裡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
還沒來得及問爲什麼,霍然的,一個箭頭由窗外射進,溫柔快手抓住箭稍,隨地一扔,僅僅是極短時間,容不下人思考半分,第二波攻擊開始襲擊而來,千萬根毒箭彷彿有生命一般正中這個房間,溫柔蕭北辰二人馬上抽刀上前阻擋,而我與溫玥則扶着柳金泉在二人掩護之下走出門外,試圖躲避及看清來人。
雖然心裡早有準備,可真見到屋檐上滿滿的殺人傀儡,那種壓抑的氣勢還是會使人害怕,尤其在萬箭穿心的威脅之下,我緩慢擡頭,發現正對我們眼前的,正是火燒如徯山莊那夜站在清身邊的蒙面黑衣人。
手法輕巧的,只微微一指,所有箭頭統統對着我。
溫柔喝蕭北辰立即挺身擋住。
出乎意料,本以爲會是場硬仗,可不知爲何,那個黑衣人卻突然讓他們收手,在我眨眼之間,那些黑影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迅速的讓人以爲剛纔的一切只是幻覺。要是沒有地上的毒箭的話。
想不到他們會今夜來襲擊葉府。
這麼說,他們已經把寒都分舵……
那麼,萊兒?!
焦急向外跑了兩步,卻被身受重傷的柳金泉擋住,她用力抓着我的衣袖,虛弱喘着大氣,示意我不要去。
“不行,萊兒還在那裡,我不可以丟下他!”
擡頭,因受傷而慘白如紙的臉落下冷汗,狠狠咬着嘴脣,這個女子衝我狠狠搖頭:“別傻了,夢萊……夢萊半年前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