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人這回事,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就像殺人,第一次動了手,第二次就會變得坦然。
然而, 我在顫抖。
如此被我抱在懷裡的清, 彷彿回到當年二人陰陽相隔前。雙手環抱着的彼此, 我聽見他微微的喘息聲。
已經叫他命令所有傀儡停止髮指的行爲, 所有傀儡都似乎被時光定格一般, 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原地,好像沉睡似的。
一切都結束了麼?
噩夢清醒之後就是美好?
不盡然。
逝去生靈曾經口不能言的忍受死去活來的痛苦,如果僅僅只是一個噩夢, 那爲何醒來之後,一池鮮紅, 有過少個冤死的人在冥冥之中悲泣, 人們在匍匐、顫抖, 生靈死不瞑目。
的確,能說這不關我的事, 畢竟作孽之人不是我,我可以選擇堂而皇之的離去,不理曾死在我身後雪亮利刃之中的人,我踏着他們的屍骨前行,殷紅的血濺不到我。
然而, 一旦回頭, 目光聚集之處的罪惡卻偏偏由我的身體迸發, 真相好像馬後炮一般總是姍姍來遲, 等到我無力挽回什麼的時候, 它才讓我難辭其咎。
如今讓我拿什麼面目去面對。
它沒有告訴我。
永遠也不會。
清突地收緊手臂。
“臨兒,你喜歡過我麼。”那雙明瞳深深望着我, 帶着些渴求,帶着些不安。偌大而空曠的地下室,清的聲音清晰地迴盪在每一個角落。
血池靜止不起漣漪,外面很安靜,安靜得不可思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身體漸漸溫暖,而被我抱住的男人也漸漸虛弱下去,他明白我在做什麼,卻睜着眼,默默靠着我,不時用變得蒼白的脣親吻我的下巴。
忍住眼淚,我微微點了點頭。
他笑了。
手指也有些無力,不過還是倔強地替我把凌亂的頭髮捋整齊,身體正在慢慢變冷的男人嘴角微微一笑,輕柔無比地說:“好像回到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亂七八糟的模樣,臉明明哭得一塌糊塗,卻要忍着難受衝我笑,真是邋遢。”
“清……”
“沒什麼耐心的我本想等你一醒來就打發你走,可想不到你一清醒就勾引我,還是以最拙劣的表情,讓我看了心底發笑,明明不情願卻要裝作甘之如飴,真當我眼睛是瞎的麼……我知道你和當初你哥的目的一樣,都只想求一個安全,心想你我是兄弟,住在一起也無可厚非,反正當時你哥走了,我也是無聊的只想找一個玩具,既然有玩具送上門來,我自然不會拒絕。”
抵着我的額頭,他緩緩閉眼,陷入回憶:“可是你這個小壞蛋卻比你哥難纏太多,當初不費吹灰之力他就很快對我死心塌地,而你卻永遠只對我露出虛僞的笑。你乖巧聽話,懂事又不似一般寵兒黏人,但你從來不給我看你的真心,卻給了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深吸了口氣,他有些冷。
“我變得很煩躁,尤其每次見到你對我的虛僞笑容我都覺得難受,爲什麼你對他就能毫無保留,對我就要貼上一層隔閡?你的身體在我這,可你的心卻從未看過我。”
狠狠地咬着嘴角,我逼迫自己想說什麼,但腦海中竟空白一片。
“每次看見你躲在遠處偷偷看他,我煩躁的情緒越來越重,偏偏你跟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如往常沉默,總隔着我一段距離,好像時時刻刻都在等着離開我。很久以後,我的眼裡就再沒容下其他人,但你依然不曾給我一丁點回應,所有你說的話都是我逼迫的,每一次擁抱都是我主動。我很傷心,亦很憤怒,我想讓你記住我,我想讓你整個腦海裡只有我一人,我想讓你如同我對你一般回饋同等的關心,可你總讓我失望,然後我開始恨你,恨你爲什麼眼裡只有他沒有我,我纔是你的男人!”
所以你想盡一切辦法報復我,就算是恐懼,也要讓我對你無法忘懷。
睜開眼,清看了我很久,他說:“那時候我多麼希望你能像這樣抱着我,哪怕是一下下,總比被你用力拋棄在一邊的好,可是我就算死了,你也不曾對我有一絲留戀,迫不及待逃離我的背影,是你給我臨死前的最後影像……”
我剛想說什麼,他卻將我的脣堵住,一點點細細親吻着,過了很久才離開,竟幸福地笑了:“臨兒,從小到大騙我的人太多,這輩子我沒相信過誰,除了你。如果你讓我去死,我亦會毫不猶豫,謝謝你能選擇這樣抱着我……”
“……”
我這樣……是爲了耗盡你的陽氣啊!
側過頭,靜靜的,我哽咽出聲:“……對不起。”
抹乾我的淚水,他虛弱地就連自責搖頭都費勁,聲如細蚊,他說:“不要抱歉……我爲你做的事我從不感到愧疚……只要是爲你,罪孽再深也是理所當然……只是我沒想到惹你生氣,你的願望也沒實現……”
說完,他慘白的臉終於漸漸逝去最後一絲光彩,可他嘴角依然微笑。
實現我的願望……
睜大眼睛,猛地望向在我懷裡的清,他已經失去力氣掙扎,一步之遙步向彼岸,半睜着眼,揪着我衣領的手指微動。我猛地跪坐在地,雙手捂面,腦海一片混亂,眼前的手指亦不停在顫抖着。
腦海裡有個警醒的聲音。
我在做什麼?
明明有罪孽的人是我,我憑什麼用別人的性命爲自己贖罪?
周圍這些無辜爲我流溢的鮮血會一輩子束縛着我,像詛咒似的讓我永生得不到寬恕,一道無形囚禁自己的牢籠。我不應該把自己的罪惡強加給別人,尤其是這個男人,已經殺死過他一次,我不想再這樣做。
想推開他,可他依舊停留在我懷裡,手臂用盡力氣圈着我,不願離開,倔強的模樣像極了還沒恢復記憶的清,他將頭死死埋進我胸口,臉色慘白,不高興地說:“剛說完你就推開我,你不想親手了結一切麼?你說過不再走的,不要推開我……還是說我就這麼不招你待見,就連死也不能死在你懷裡?”
早就知道我的想法,只是爲了能停留在我懷裡,他居然選擇慢慢等死。
誰爲我在背後落下寂寞的眼神。
我望着昏暗的四周,流着淚,眼淚給我安慰。
突然的,頂上一陣劇烈的爆炸聲,震得地動山搖,少頃,火光四射的昏暗洞口出現一些人影,灼燒的強光令我眼前迷迷糊糊,看不清來人,好像很多,有好像很少,好像很熟悉,可那些黑影擋住了前方的點點光亮,結果什麼都看不到,然後,我聽見一聲熟悉的呼喚。
“臨臨!”
昏暗地看不清他,但我卻清楚他的聲音。
溫柔。
心中還是有衝動,尤其是眼睛漸漸適應能把血池內照得一清二楚,甚至連人們的表情都不遺露的光線的時候,那張印刻在我心中的臉總會驅使我不斷嚮往着,憧憬着。
火光越來越強,在一旁的阿嵐着急地衝我喊道:“小臨快出來,寒都已經淪爲一片空城,有人想把這裡炸燬!”
一片空城?
“爲什麼。”我很奇怪自己爲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因爲沒有明確的詢問對象,恰像是一個開放性的提問。
“邊境駐紮軍隊前來疏散普通民衆……然後,奉旨炸燬寒都。”聽不清是誰回答我的,因爲火光已經漸漸吞噬這裡,就連聲音都沒放過。
奉旨……
奉旨炸燬一座城市?!
前來救援的人中見火勢越來越大,不由拉扯住阿嵐,大聲喊道:“堡主,火快燒到這裡來了!”
李輝?
原來他沒死。
阿嵐慢慢回頭,揚手喊道:“你們先回去,叫蕭幫主穩住牙將軍,就說還有許多藏匿起來的百姓,叫他萬萬不可將這座寒都炸掉。”
進城那天荒亂的景象早已告知人們,寒都除了我們,哪裡還會有人。
灼熱的火焰離門口越來越近,頂上不時傳來的劇烈震動說明的確有人在炸什麼,就像誰說的,炸燬寒都。
對,是尚君說的。
儘管停止動作的傀儡是很好對付的,可惜數量太衆多,於是尚君下旨炸燬寒都。
依照我對他的瞭解,這一定是他的理由。
尚君不愧是君王,都說君王無情,他們的無情只是爲了大局着想,往小裡說是冷血,往大了說維繫着江山社稷。
我可以想象,他利用我找到清之後,舉着爲民除害的旗幟,這次炸燬行動不僅深受傀儡驚嚇生活的百姓支持,還能夠樹立他辦事果決強硬的形象,在寒都這個地方,更可以強烈地威懾西域他國。
一舉多得。
只不過,不知道他要燒燬抹殺的,究竟是那些殺人傀儡,還是清。
或是一個深受傷害的不堪記憶。
就算疏散了百姓,得到百姓擁戴,可是他這一舉,也毀了百姓的家,有沒有人想過,到底值不值得?
一整座城市,一整座本應該繁榮的城市。
苦笑不已,我有什麼立場去考慮這些,天底下的人都是爲了自己的利益過活,他是皇帝,就算他和我是親兄弟,有些事情他做了絕對不會考慮我。
阿嵐能到這裡來找我,他剛纔對李輝說的那番話,已經至少表明尚君知道我的現狀。
其實有了一次讓我去死的經驗,所謂和藹的兄長早已不復存在,利益相沖,父子翻臉不認人這種事也不是沒見過,何況是兄弟。
看來,他已經知道如何做一個帝王。
讓一切煙消雲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那雙綠眸盯着我,火光印在他臉上顯得尤爲冷靜,他望着我,我低下頭。
他們在血池對岸止步,可我卻回不了頭了。
朦朧狀態的清始終不肯放鬆抓着我的手,他擡眼與我對視,害怕我放下他離開,而讀懂他眼裡的期盼,我在身後衆多叫喚我聲音的嘈雜聲中小聲低語:“不要害怕,我不會走的。”
我們罪孽太深重,已經走不出去了。
火勢越燒越大,上方地層不斷搖晃震動的聲音表明這裡隨時都有可能會坍塌,於是我衝對岸的幾人搖搖頭,叫他們快點走。
已經有些地方塌下石塊,許多人陸陸續續不住往後退了出去,眼看整個地方就要坍塌,阿嵐抓住溫柔的手,要帶他離開亂石砸下的地方。但是,意想不到的,溫柔卻死死扣住阿嵐的喉嚨,強行飛到中臺上,冷聲撇着虛弱的清。
“哥……”阿嵐雖說武功不差,但溫柔卻能將他桎梏得毫無抵抗之力,頸子上的手好像只要動一下,就可以輕鬆摘掉阿嵐的腦袋。
不可置信的,我們都望着溫柔。
“溫柔,你做什麼!”我說。
綠色眸子閃出一絲冷漠的神色,他卡住阿嵐的手並沒因爲其漸失血色的臉而有絲毫鬆動,他望着我,緩緩開口,竟說道:“臨臨,不是還差兩個人麼。”
“原來是你……”清平靜地望着溫柔。
冷酷的表情牽出一抹嗜血的微笑,溫柔說:“當日交予你任務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對你抱有太大希望,只不過沒想到你會失敗得這麼厲害。”
“交予……任務?”
清掙扎着圈住我,不讓我離去,他幽幽地說:“我說過,讓你變成人的方法以及傀儡藥,都是一個隱着身子的人給我的……他的眼睛是綠色的……”
他指着溫柔。
震驚的,但我還是堅持搖頭,可是在這種場景下,我說的每一個字都顯得如此心虛:“溫柔他眼睛一直是黑色的,直到我再次找到他才變成綠色……西域的色目人不是很多麼,爲什麼就一定是溫柔……而且……溫柔從哪裡弄來的傀儡藥?”
接過話,溫柔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是我,沒錯。”
啞然,我不由僵住表情,背對着溫柔,崩裂的岩石慢慢露出裂痕,就像我的心一般,我輕輕地問:“爲什麼要做這種事。”
震動帶來的血池翻滾變得越來越劇烈,叫嘯狂喊的粘稠的冰冷血液似乎要迎面而來,末日般的景色,心卻如死灰。
“因爲我不會讓你再有任何機會離開我。屬於我的東西,我絕對不會讓他離我而去。”他說得很平淡,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簡單。
“你一直都在騙我。”
你什麼都知道,卻裝傻充愣,一步步任由我走到這步,明明有機會可以救很多人,明明不用變成這般模樣,但是你卻隻字未提,冷眼旁觀。
因爲,你纔是幕後黑手。
你在我身邊,你陪着我,然後,你騙我。
你一直在騙我。
一直在騙我。
如果不是心中曾經存在一種朦朧的神往,或許就不會因爲憧憬破滅而顫慄,整個世界變成虛無,我眼裡的淚水乾涸成一抹絕望的笑。
他冷漠的眼瞳迸發出一種令人深度恐懼沉穩,他舉起手中的刀就要劃破阿嵐的頸子,在血液驟飛的前一瞬,我用力拉住他的衣角,控制不住地大喊:“他是你弟弟!”
“弟弟?”宛若星辰般明媚的笑容卻隱藏在殺意之中,火焰映在他綠色的眼瞳裡,他的眼睛已經不再像人類,“溫家根本當我是外人,因爲我生下來就有一雙綠色的眼睛,所以溫家當家的很生氣,想盡一切辦法將我的眼珠子藥黑,可儘管這樣,一出生就帶着我的母親死了之後,溫家人還是一直欺負我,尤其是這個名爲我‘弟弟’的母親,爲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她想盡一切辦法偷偷虐待我,後來有一天她告訴遍體鱗傷的我,我根本就不是溫家的種,我只是溫家從外面撿來的棄兒……”嘴角微微一笑,他笑得很扭曲,“事實證明也是如此,七歲入京,我的生母甚至比她還要瘋狂,從見到我第一面開始就無法遏制的毒打我,只因爲我的生父毫不在乎地將她拋棄,甚至不管她死活。”
冷笑的嘴角微微翹起,他的手強勢地要扭斷阿嵐的脖子:“從小我就知道,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搶,搶不到就要靠自己創造機會,可是我爲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一直在逃避,所以我一直在後悔,你死之後,我讓自己變得瘋瘋傻傻,我不想清醒,我曾經以爲你會爲了那樣的我停留下來,可你卻當着我面離開了我!”
“我……”
“不要解釋你的苦衷!”他狂吼,“我只知道你拋棄了我,你總是會離我而去!我什麼都沒了,你是我唯一僅剩的,可我受不了你在我眼前死去!你讓我親眼看着你死去!我恨透所有讓你離開我的人!”
突地,這個陷入瘋狂的男人身後出現一抹黑影,悄然而迅速地將快要斷氣的阿嵐帶到不遠處,腳步微微跛,他緩緩直立,轉身,水墨色的眼眸直直盯着這邊。
“原來你還沒死麼。”
“你那一劍就像你平日給我下的毒一樣,根本殺不了我。”溫玥冷眉,望着溫柔。
邪氣的臉上終於緩緩恢復平靜,溫柔像一隻黑豹,精緻而強悍的修長身軀,銳利的目光炯炯有神地盯住獵物,勾魂攝魄的狂煞氣息出其意料地適合他,精準地望着我們,他微微舔了舔嘴脣:“溫玥,我很高興你能來做我的獵物,我想,你比你兒子更適合死在我手上。”
“我沒興趣爲他搭上自己的性命,”他瞥了眼倒在地上的阿嵐,“只不過我不會任由你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傷天害理?”
溫玥頓了一下,說道:“就算你再恨你的生母,你也不能爲此殘殺自己兄弟。”
“哦?我的什麼兄弟?”溫柔的聲音突然變冷。
望着我懷中的尚清,溫玥緩聲說:“他,是你同母異父的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