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兒。
好一會兒, 當我的腳得以落地,才終於得以擡頭仰望眼前這家熱鬧非凡的……妓院。
醉塵樓,柳夢萊的妓院連鎖產業。
以前曾來過這裡, 不知當時來到的時候是不是夜晚的緣故, 沒有如此紅紅火火熱鬧非凡的場面, 看人來來往往, 比肩接踵之勢, 還真是生意興隆。
見我發呆,柳夢萊牽着我的手直直往裡走,進到店內, 我東張西望,不由的感嘆裡面裝飾飛一般華麗可比, 雕樑畫棟, 金碧輝煌, 尤其是距頭頂十幾丈之遙的碩大金色鏤空天花板,真乃鬼斧神工, 令人讚歎不已。
見過華麗的地方,但沒見過這麼華麗的,由於一直仰頭觀望,身子不小心碰到斜上的樓梯柱子,這一碰不要緊, 仔細低頭一瞧, 紅木製成的樓梯扶手處盡是精細的雕花, 每一片花瓣都被雕刻得栩栩如生。
想不到這裡不但給人一種整體上的絕妙美感, 且細節也做得極爲恰當, 真是輝勝鳳羽,幻彩瑤閶, 僅僅於其中一瞬便稱絕不已。
於是拉住柳夢萊,不由感嘆一聲:“這裡變得真豪華,從沒見過哪間妓院有你這種規模呢……”
刮刮我鼻尖,桃花媚眼裝作生氣地瞪過來:“你還去過哪裡的妓院?這麼久不見,莫非這陣子你是去哪裡花天酒地樂不思蜀麼?”
無力低頭,我說:“天地良心,我這輩子去過的妓院還不都是你開的,哪有地方給我花天酒地……”
沒事你開這麼多妓院,跑去玩樂還怕不小心進了你店鋪,怎麼玩樂得起來?
“聽口氣,小臨兒你好像很失望?”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漂亮臉蛋湊過來,望得我一陣心虛。
“沒有沒有,我一點都不失望……”連忙否認,完全誠懇的神色,然後望着他問,“對了,今天……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知道我轉開話題,他扭頭,沒有回答我。
心虛的,隨他走上樓,來到二樓安靜的角落,本以爲他要好好招待我喝茶,可他畢竟是柳夢萊,比起端茶倒水,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撲到我懷裡,沉穩的表情一變,眼眸子立即起了一層氤氳水汽,沾了些水珠兒在睫毛,顯得尤爲可憐,他撒嬌似的捶我胸口,哀怨道:“你這個死相又騙我,說好等我回來,誰知道你又消失不見,害得人家找你這麼久,茶不思飯不想,臉都憔悴好多……”
怎麼說,傲嬌的人兒最大,我只好連連點頭痛恨我的不是。
“來了這裡也不說找人家,若不是不經意間發現了你,你是不是打算永遠不來找我,讓人家等到人老珠黃你就滿意了……”說完還不住用袖子半掩臉龐,吸吸鼻子,露出一雙幽怨的媚眼,看得人心裡都化成一灘水。
又是一筆風流債。
雖然我看不出柳夢萊哪裡人老珠黃反倒覺得他媚態比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看他這樣,我只能心懷愧疚連搖帶哄:“對不起,萊兒,其實我……”
話還沒說完,樓下突然一陣劇烈騷動,我探頭一瞧,原來是有人強行闖入,與前來趕人的護衛在門口發生衝突,只看來人一腳生生讓結實的大門壽終正寢,朝前方一切阻擋勢力連打帶咬,動作靈活自如,而那張臉也是尤爲熟悉。
心頭一冷。
方纔見到柳夢萊一激動,居然把溫柔忘了!
說時遲那是快,溫柔擡頭一眼就瞧見了我,連踹身前人兩腳,將人踩得翻身不起,不費吹灰之力就走了上來,柳夢萊有意死活依偎着我,不讓我起身,待傻男人兩眼發紅望過來,我只好攤手。
像是被搶了玩具的孩兒,溫柔暴跳如雷,直接上前掄柳夢萊起來,可柳夢萊豈是這麼容易就範,輕而易舉的推開溫柔,再軟軟倒進我懷中,好似很害怕的將頭埋進頸窩。
雖說知道柳夢萊着副模樣是裝出來的,但畢竟溫柔在他店裡大鬧一番,若是還讓他們打起架來,我可就罪孽深重了,所以只好擺擺手衝正欲一拳襲來的溫柔說:“乖乖別鬧了,打傷人多不好……”
他打傷的人估計都還在樓下嚷嚷呢。
不過出乎意料的,那些人似乎並未癱地不起,而是一邊驅散圍觀者,一邊若無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那完全就是沒事人的模樣令我心裡舒緩不少,看來溫柔下手還是知道輕重的,害我白擔心一場。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應該叫擔心,叫鬧心。
溫柔身手要將我和柳夢萊扯開,無奈絲毫不動的柳夢萊根本就是一塊黏人的牛皮糖,又不能出手打人,努力半天無果,溫柔乾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眼準備大哭。
頭皮立即發麻。
如今我最頭疼的就是溫柔哭,而且最怕這種撒腿一坐,準備吸氣好好大幹一場的情形,不哄他還不行,他可以連續哭一夜不見消停,然後發悶氣不理人,搞得每次都是我主動投降,反正不管有理沒理都是我的錯,而且要哄得他心情舒暢眉開眼笑這纔算完事兒。
小心放開柳夢萊,抱歉地點點頭,然後大步衝向溫柔,不料走得比較急,腳踝不知被什麼槓住,愣愣朝前摔倒,但卻沒如預期面朝大地,而是被人接住了。
動作極快起身而後接住我的傻男人立即將我抱住,敵意的目光強烈又直接地投向面神色同樣不悅的柳夢萊。
對峙許久,從晌午一直到黃昏,兩人相互交匯的仇恨眼神一直從未停歇,甚至連吃飯的時候兩人都是大眼瞪小眼,一動不動。
我說你們有完沒完……
他們沒事亂瞪,我趁機拿起筷子將桌上的菜都小口嚐了一遍。
剛纔發生下毒事件,我可再也不敢直接喂那傻男人吃東西,好在這個身體還未能收到□□侵害,所以我便先作嘗菜人。
確認飯菜沒有問題之後,發現那二人瞪着面紅耳赤,拿手掌在他倆眼前晃了晃,我好聲好氣地詢問:“要不,我們先吃東西吧?”
溫柔一聽,來勁了,立刻面對我張大嘴,反正都是我喂他吃飯,也沒覺得什麼不妥,只是對面柳夢萊冷着臉,怨恨的目光使我很不舒服,傻男人倒是得意地挑眉,聽話的張嘴乖乖吃飯。
望見對面人吃飯如同嚼蠟,臉色越來越黑的模樣,於心不忍,可是溫柔我又絕對惹不起,只好兩個人都不看。
不知怎麼,溫柔今天吃得特別多,也吃得特別久。
好不容易餵飽他,才發覺天色已晚,黑着臉的柳夢萊死死瞪着在我身上蹭來蹭去的得意傻男人,而他沒有想象中會衝過來幹架,只是憤恨地瞥了眼我,嘴裡嘟囔道:“你住哪兒,要不就住我這裡好了。”
滿嘴火藥味,可話語裡還是挺關心人的,望着他,我笑了笑,說道:“我哥派我來做點事,所以我們現在住在寒都知府……”
“不管!”打斷我的是萊兒此刻傲嬌的聲音,“什麼知府衙門的,你現在在這裡,就得給我留下!”
“可是……”
“我一定要你住在這裡!”脾氣終於爆發了。
留下來就留下來,幹嘛非要生氣呢。
見我點頭答應,他馬上擡起纖纖玉指,明確指着黏在我身上的溫柔,不客氣的下着逐客令:“既然原先是住在知府哪裡,他也不怕沒地方住了吧。”
似乎覺察到柳夢萊話語的意思,溫柔立即冷眼望過去,雙臂將我攬得更緊,誓死不鬆手的模樣。
空氣中的火藥味愈來愈濃,我只得先摸摸溫柔的腦袋讓他安靜下來,再望着柳夢萊:“萊兒,你看他這麼傻乎乎的,放他一個人我不安心。”
冷眉一挑,柳夢萊憤懣不已:“他傻?他明明就是裝瘋賣傻!死乞白賴霸佔你,我看他比誰都精明!”
話是沒錯……可正因如此,這麼精明的溫柔,傻腦袋又愛記仇,你要我把他撂下,這往後日子豈是雞飛狗跳能形容的。
可是看柳夢萊這陣氣一時半會兒還消不了,我只好認真地說:“這樣吧,我明天一大早就來找你,我真不放心讓他一個人。”
轉身離去,聽見背後哀怨妥協:“你就會爲了別人這樣對我!”
結果,萊兒帶着滿腔怨氣奪門而去。
溫柔純潔地歪頭望我,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可他的表情卻得意洋洋,說不定早就對一切心知肚明。
莫非真是裝瘋賣傻?
試探性的,伸手掐住他的臉,稍稍用力一擰,傻男人緊閉眼睛,淚珠兒硬生擠出眼角,毫無招架之力的叫喚:“臨臨……疼……”
那個風度翩翩,穩重儒雅,神識沉敏,衣冠磊落的溫柔,會擺出這種表情麼?
還是別傻了,等會兒萬一真的又出什麼岔子,擰來個藍眼睛黃眼睛的溫柔,我可招架不了,本來多個綠眼睛都夠我受的。想了想,背脊不覺有些發涼。
緩緩鬆手,傻男人就一口咬住我的手指,算作報復。
進步一確認,這個傻男人依然沒有回覆神智,好說之前溫柔也是一代大俠,俠骨錚錚的大俠怎麼會做這種小肚雞腸的舉動,並且樂此不疲,一直咬到進入夢鄉。
望着滿是他口水且被咬的幾近變形的手指,再看那張睡得香甜的臉蛋,真是想生氣卻生不出來。
窗戶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晚風吹進房間,刺骨得很,於是我上前關窗戶,卻發現窗外房檐上冷冷站着個鼓眼瞪自己的人,差點沒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萊兒……”
柳夢萊一把將我提了出去,踏腳兩三下到房頂,將我摁坐下後,便兀自坐在我旁邊,撇頭生氣不看我。
擡手,捋捋他被寒風吹亂的髮絲,那頭烏黑流瀉,是他最喜歡的。
今夜是新月。
天空一抹彎月像極了一把胡刀,劈裂蒼穹的圓月彎刀,尤其明亮的彎月透露出冷色白光,旁邊的星辰彷彿全部黯淡下去,只由得冰寒悽清而光芒四溢的寂寞縈繞空中,那是停留近千年之久的傷痕。
無語良久的他終於背對我,帶着酸味,輕聲問道:“這麼久……你去哪裡了?一直跟他在一起麼?”
“我一直在四處遊蕩,看一些事,看一些人,然後找到了溫柔,就跟他在一起了。”收回手,我靜靜望着天空,感受凜冽的風颳過面龐,大地即將抹霜的寒冷,入冬很久,可是期盼的雪卻未曾落下。
他依然沒有回頭,望着他的方向,只聽見一聲嘆息:“有些東西我明白,其實你我當初根本不必分開。”
“……對不起。”
回頭,拍拍我的頭,他說:“別跟我說對不起,你這個貪心的小臨兒。”
貪心麼。
好像是的。
說自己心軟放不開,其實只不過是貪心在作祟,統統都想要,統統不想失去,然後統統都得不到。
“這麼貪心,你會受到懲罰。”
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冷冷的話語,使我不由心悸,卻發現那人略顯蒼白的面容上牽起一陣淺淺的笑容,他竟開始咄咄逼人:“所以上天懲罰你對我負責,既然你這麼貪心,就應該讓你明白貪心的後果多嚴重!你等着吧!”
萊兒,你還真是……
無力垂首,慢慢苦澀搖頭,我想這個後果不用等了,因爲今天已經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原來貪心的後果就是被半身夾在人畜道中間出不來進不去,讓自己裡外不是人。
不過氣氛終於好了不少,相互言談了不少近況,得知麗紅跟張大頭回了家鄉,還有他在南方也開了不少妓院。
無奈地聳肩一笑,隨口問:“阿嵐呢。”
“不知道。”迅速回道。
早知道柳夢萊會這樣回我,不過我聽他語氣,想必阿嵐現在應該在麒麟山好好當他的堡主,一想到他正襟危坐的模樣就想笑。
隨後,柳夢萊問及我來這裡的目的,我據實以告,想到他在這裡應該能瞭解些內幕,於是隨便問起殺人傀儡的事情,而他定定望着我,搖頭表示他並不知道有這麼回事,還說之前他一直都在南方,也是最近纔回來的。
“原來如此,老百姓們也是閉口不談,怪不得你不知道了。”有些失望。
“莫非今早攻擊你們的那些人就是你口中的殺人傀儡?”看我點了頭,他臉上略顯怒意,沉沉思索一番後,他攀着我的肩膀,“別灰心,明天我幫你問問我店裡的人,他們一直都在寒都,應該對這件事情略知一二。”
“謝謝你。”
眯眼,指着自己的側臉,他說:“要謝我就親我一口。”
還沒等我有反應,他便已經朝我臉上大力親了一口,好聞的脂粉味兒撲鼻而來,讓我不禁瞪圓了眼,只見他回味的舔舔嘴,起身說道:“你這個慢性子,要等你親我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還不如我親你來到痛快。”
小心將我送回窗邊,站在窗外,媚惑而柔和的,他擺手衝我笑了笑:“時候不早了,歇着吧。”
然後轉瞬間,窗外人影便消失不見。
關好窗戶,倏然發現將被子踢落地下的溫柔在牀上冷得瑟瑟發抖,立即拾起被子給他蓋上,許久,鐵青的臉色才微微好轉,他也不會再畏寒發抖。
才離去這麼一小會兒,這傻男人就差點沒把自己凍死,若真的放任其一人,真不敢想象他會怎樣。
倚靠在牀頭,捫心自問,若不是被溫柔這樣需要着,可能我不會這麼覺得自己有存在感,只有被他人需要,心裡某個地方纔會認同自己,滿足感充盈心上。
被人需要是幸福的。
區別於愛情,這種情感需要建立在對對方的信任鼓勵,以及真心誠意的眼神、話語。給被需要的人一個需要存在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只要你讓他知道,你需要他,真正懂得珍惜的人會明白這兩個字的含義。
當別人需要自己,你應該心存感激,因爲有人將目光投射於你,這說明在千萬人中,他只選擇你,選擇你爲他的需要。你們認識也好,不認識也罷,天地蒼茫,我們只活在一個很小很小的圈子裡,或許僅僅是借一個可以依靠肩膀,也可能只是爲了尋找一個可以倒出心中苦水的傾聽者,更多的時候,是爲了莫名涌上心頭的寂寞而需要你的陪伴。
撫平他睡顏悄悄浮上的皺眉,突然鼻子酸酸的。
被你需要,真好。
……
翌日清晨,柳夢萊敲開了我的門,帶進一個清秀小倌,說是這個叫纏玉的小倌曾親眼看見過那些傀儡,聞言,我頓時來了興致,於是立即詢問,那小倌倒也鎮定,張口便娓娓道來:“那個時候纏玉和幾名樂師正在琮瑜派爲那裡的二頭目賀壽,然後那些人突然出現,不由分說大開殺戒,死了好多人,纏玉命大,躲在水缸裡逃過一劫,出來的時候發現滿地腥紅,處處是零落散碎的屍體,然後纏玉心裡很害怕,便發瘋似地跑了回來,之後那幾個跟纏玉去的樂師卻再也不見蹤影,怕是死了。”
小倌說完這些,可目光依然保持鎮定,甚至一點懼怕的神色都沒有。帶着感嘆,我衝他說:“見到如此場面,依然能毫不畏懼地複述出來,你還真是勇敢。”
徐徐欠身,小倌禮貌的頷首道:“並非纏玉勇敢,開始苦於無人傾訴,每每想及此景纏玉心中便懼怕一分,噩夢連連,如今老闆相問,纏玉只好據實回答,不敢欺瞞,只是覺着說出來後心裡的恐懼也少了許多,所以才能毫不畏懼。”
隨後我又問:“那麼除了你,還有誰知道那些殺手的事情麼?”
搖頭,他回道:“回公子的話,奴家們本是風塵中人,極少離開醉塵樓,除了纏玉再無他人知曉。”
“難道那些……恩客來的時候,不會透露一二麼?”溫牀暖語,往往是最容易吐露心事的地方,偌大一個醉塵樓,怎麼可能只有一個人知道?
依然搖頭,小倌望着我,說:“纏玉並非騙人,雖然樓裡道聽途說者比比皆是,可一直無人敢談論那些人,害怕一說就會丟了性命……如果公子並非老闆信任的人,纏玉也是萬不會在公子面前說這些話的。”
已經沒什麼可問的,柳夢萊便讓這名小倌先行下去。
琮瑜派,葉青也曾跟我說過這件事,算是江湖一個不大不小的幫派,結果一夜之間慘遭滅門,至今第二日看到那慘狀的人都心有餘悸,而那些殺人傀儡根本一點線索都不留下,致使這件事成了一件無頭公案。
覺得有必要回去跟葉青再細細商討案情,於是打算跟溫柔離去,可柳夢萊卻立即抓住我的手腕,堅定地說:“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