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的人。
他被你那憂鬱的背影選中, 在你面前他顯然爲愛情而傾倒,你已經贏得他癡情的目光,他沉醉, 他迷離, 他無法自拔。
但是這樣的人很可憐。
他默默地傾聽你的每一句話, 每一個字, 心裡雖然狂燃着愛情的火焰, 卻只能懷着妒意把頭低垂。
他沉默,他瘋狂,他疲倦, 他枯萎,最後他抱着你。
一動不動的。
心中幻想過無數次見面場景, 更多的是可怕、無助, 就像小時候他親手將我關進那個黑色房間的景象, 任我淚流滿面聲嘶力竭,無動於衷到後來學會忍耐, 學會習慣,彼此給對方帶來的痛苦卻在一天天加深。
“臨兒,你回來了。”
肯定的語氣,墜墜不安着。
“嗯。”
縱使膽怯,我也不能退後。
當所有人退下, 這裡僅僅只剩下我們二人, 他動作輕柔地撥弄我的頭髮, 取下發上的烏木髮簪, 青絲流瀉, 髮簪落地,清脆的聲響。好像什麼東西同時掉落地上般。
黑暗使人放縱, 親吻也顯得理所應當,讓我就這樣閉上眼,權當是一場安恬的夢,又或者外面的白晝已經漸漸黯淡,一去不復返。
我既沒有怨恨,也沒有眼淚。
偎在他懷中,清輕輕地親吻我的鼻尖,溫暖地氣息令我有種疲倦的錯覺,只想睡覺,但卻睜眼聽見他溫和的話語,十分清晰:“臨兒,再過兩天,你的願望就要實現了……我們再也不用分開……”
我的願望?
等我從他的話裡回過神,發現清已經靜靜地喘息睡着,而他身上的熱流依舊源源不斷地傳遞給我,致使我到最後竟也不住昏睡過去。
不曉得過了多久。
朦朧中,我聽見水聲,以及那股幾乎被我習慣卻又時刻警醒大腦的奇怪氣味,難耐地睜眼,清已經不在身邊。
起身,昏暗的火光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恍惚爬下軟榻,我的腿痠軟得站不起來,猛然間左腳槓右腳一個踉蹌翻滾在地。
許久擡頭,看清這個暗黑的地下室。
被關起了麼。
意識到自己身處囚籠,於是人性之中的逃生本能又開始甦醒,緩和一下身體的不適,我便重新站起。
整個昏暗房間似乎都是密不透風的,趁無人,我想要沿着記憶中柳夢萊帶我走過的原路回去,可是我發現我太天真了,就算清不在,他怎麼會蠢到讓我有機會離開。儘管視線模糊,但光看四周空空如也的陳設就知道,清已經斷絕任何我有可能離開的機會,甚至前方的道路已經被一面穩固的石牆堵住。
忽然,那股難聞的氣味變得更加強烈,心想反正沒力氣逃走,倒不如尋找一下這股味道的源頭。
而設想前提,首當其中的,是在如此昏暗的環境,我需要一個可以爲我照到眼前道路的照明物。
擡頭,嘴角有些抽動。
要是在前世,拿下這點高度的火把我根本就輕而易舉且不費吹灰之力,可惜今生這個不長肉的羸弱身子,只能望着那點火光愁。
要不怎麼說人類是最聰明的動物,就單單以物盡其用這點其他動物就是望塵莫及,當然了,我指的不是自己是什麼白髮魔男,或者烏七八糟的神仙怪力,作爲一個普通人,我還是老實點遵守普通人的思維定式。
脫鞋。
早聽別人說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是鞋子一脫火把手到擒來。
只不過,主要是靠我手法凌厲,扔的比較準,用的勁兒也巧,生生打落火把也不至於將其熄滅,撿起火把,鞋子一穿,披頭散髮的我就點着火把在四周仔細查探。
周圍全部都是封閉的石門,根本沒有一絲縫隙,繞了一圈未果,正打算退回正中心的軟榻上,卻在經過某一片地方的時候,聞到更加強烈的氣味。
毫不猶豫趴在地上,來回細細嗅探,果然在某一處的怪異氣味要濃烈得多。
拿手輕微地敲了敲,結果在那一片的下面似乎都是空心的,大惑不解地拿火把照亮乾淨的大理石地板,我學着從前溫玥的模樣查探一下接口處,在仔細一排排查探之後,終於給我找到邊緣細微鬆動處。
伸手一瞬,突地猶豫,好似什麼在拉扯我的神經,讓我不要去發現。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手總要比愛思考的大腦快,可無論我怎麼搬拉摳扯掏,甚至於最後發狂的踢踩撞敲砸,它老人家就是紋絲不動。
應該要誇它質量好麼?有些欲哭無淚。
努力半天的結局是白費力,加之身體上的不適,我虛脫半躺回去,待回覆了些精神,越想越憋氣,直起身子朝軟榻左邊猛地一腳踹去,也不知是怎麼了,只覺得整個地下室地動山搖,好像我四周的地板都在移動,驚得我只好躥軟榻,手持方纔被我扔到地上的火把,瞪眼觀察四周。
等到震動停止,火把照耀四周,大理石地板全開,僅僅剩下中間軟榻還有地方讓我落足,周圍全部都被一些黑紅的水覆蓋,首先給我強烈感官刺激的是那股味道,之前覺得怪異的味道的時候也猜到四周有機關,但我那時想到的是防盜水銀之類的東西,不曾想竟是這些散發着濃烈鐵鏽腥味的血!
心頭一緊。
這麼多血,都能匯成一座巨大血池,清到底殺了多少人……
望望腳下翻滾涌動的液體,一陣寒意由骨子裡冒出,如果這些是水,我想自己是否會平靜許多。
緊閉空間僅有的血液涌動聲,傾聽入耳,身前黑紅的液體像哭泣一般,帶着死者的怨念嘶吼着,狂嘯着,想要將我吞噬。
沒有出口,手中的火把不久亦將燃盡,我像一個被困在孤島的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久而久之,那些血液卻使我冷靜下來。
靜默低頭,直到機關突然恢復原狀,許久我擡頭,清就站在我面前。
他親吻着我。
“這些血是怎麼回事。”蜷縮在軟榻上的姿勢依舊沒變,儘管機關關上,我依然盯着早已換成大理石的地板。
他摩挲着我的臉頰,安靜地說:“臨兒,再忍耐一下,過了明晚,你的願望就實現了……”
“我的願望?!”擋開他的手,“我的願望是讓你到處殺人?是讓你把一個個活人變成那種不生不死的傀儡?還是讓你把我關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清,你不要太自以爲是!”
輕輕拍着我的背,他的聲音裡沒有責備的意味,反倒多了些緊張:“臨兒,我不想惹你生氣。”
用力推開他,我搖頭:“如果你不想惹我生氣,現在你就立即放了蕭北辰和阿嵐。”
“不可能。”他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猛地將我壓倒,嘴裡不清不楚呢喃着,“只差兩個人,只差兩個人我就能讓你變成人,我不會放棄的……”
聽清一言,猶如當頭棒喝。
“什麼……什麼叫能讓我變成人?”莫名縮了一下。
再次輕柔地撫摸我的臉,他印了一吻在我額頭,緊緊擁着我,說:“當時你說那些話讓我離去無非是爲了不想吸走我的陽氣,可我當時不知道,回到鳳京,翻閱先祖典籍的時候,我發現一些秘密記載,好像說先祖曾經在戰場廝殺中死去,有人用了萬人血祭的方式讓他復活……但是記載只有一點點,很多地方都是模棱兩可……”
“後來我遇到一個神秘人,他給了我一種傀儡藥方,告知我關於那本典籍差不多的事情,但是他告訴我,血祭必須得要武功高強內力深厚的人才行,還順便給了我一份江湖各大幫派的詳細資料……但還沒仔細試探真假,他就消失不見……不過,哪怕只有一絲希望,我也要爲你完成願望……你說過你想成爲人的,對麼。”他的眼裡充滿着期待,眼瞳裡滿滿只有我一個人。
“所以你就爲了我,做了這些事。”我說的很平靜,平靜的連自己都無法置信。
本以爲自己能帶着正義感狠狠指責他,怎麼到最後卻發現自己竟然是造成這一切的元兇呢?
真好笑,我有什麼立場去指責。
他都是爲了我,不是麼。
如徯山莊慘死的亡靈,歸元幫死去的弟兄,寒都無辜的百姓,還有萊兒、溫玥、蕭北辰、阿嵐,甚至於那些不生不死的殺人傀儡,統統都是因爲我而變成現在這般模樣,處於那種境地。
只因爲我還活着。
因爲我還以這種怪異的形態活着。
心裡不知爲何變得很坦然,但是眼卻模糊了,似乎有什麼狠狠哽咽住喉嚨,我默默地望着他,翹了翹嘴角,蒼然地笑了出來:“清,我突然覺得好後悔。”
眼淚滑落。
好久沒有溼潤過的眼眶終於流出眼淚,流出來的不是痛苦,是滿滿充斥於心間的後悔。
自當個聖人似的,總以爲能超脫世俗所見,從我還是尚子文的時候就打定主意不做後悔的事,其實有很多東西我都做錯了,只是時間不允許我回頭。
前世是這樣,今世亦是。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爲自己的抉擇後悔,我開始後悔當初如果沒有爲了一個安全的環境而去招惹清,如果沒有因爲自己那點倔強把清逼到瘋狂,如果我沒有殺了他,如果我變成鬼之後沒有在他身邊停留,如果早一點告訴他真相,如果……如果我在恢復記憶的時候不是自私的想活下去,是不是就不會看到今天這一幕?
當初我死了的話,他會幸福,尚君會幸福,溫柔會幸福,萊兒也會幸福,至少爲非作歹的他能活下去……誰也不會步入這種田地,死去的亡魂彷彿在像誰宣告自己的痛苦,它們叫囂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徘徊。
它們叫我,兇手。
我不殺人,人卻因我而死。
枉然的賦予,枉然的生存,尚臨,生命爲何要降臨與你這血肉之身,或者說,是你永遠也逃不開的宿命,註定了你永生永世都要受到極刑?
我躺在醉人的甘醴泉邊,卻註定沒有那樣的福分。
清抱着哭泣的我,卻抱不住我哭泣的靈魂,我在顫抖,我在恍惚,我在痛苦的深淵照到自己的模樣。
我發現,自始自終,抱着自己的只有這雙手。
……
萬人血祭,爲了我的重生。
恍然坐在一邊,望着被兩名傀儡押解進來的蕭北辰和阿嵐,未到三日,他們的身體看上去還是很勉強,但一直端正地望着這邊,阿嵐見到清,立即惱怒而憤恨地喊道:“尚清!你這人面獸心的傢伙!”
清不以爲然。
接下來,他們看到坐在清身邊平靜如常的我,臭小鬼驚訝萬分,指着我,說:“尚臨……你跟他是一夥的?”
說臭小鬼你性格敏感、江湖經驗不足還真是,凡事都不能看表面,表面越真實的東西,往往越虛假。
但是,既然讓你誤會了,那不妨就這樣下去,於是我瞥了眼清,幽幽站起,狠心冷笑道:“既然被你看穿,那我也不必再隱瞞,反正你二人就要成爲我變成人路上的亡魂,我也不怕跟你們都說了,省得你們死的不明不白。”
清望着我,我則繼續冷着性子衝那目瞪口呆的二人說:“我受夠當鬼的日子,受夠爲了那點陽氣就要在死人堆裡打滾,我招誰惹誰,憑什麼要這樣痛苦!”
“小臨,你怎麼了?!”阿嵐皺眉問道。
“我怎麼了?你怎麼不問問你怎麼了?從小到大生活在溫牀裡的小少爺,沒吃過酸甜苦辣,你以爲人人都會接受你那種不成熟的無理取鬧?若不是大家都偷偷幫着你,毫無心機城府的你還真以爲自己是可以獨當一面的溫堡主麼?!你以爲自己的所作所爲很成熟,結果卻是漏洞百出,否則溫家這麼多人也不會葬送在你手裡!”
激烈的言辭致使阿嵐啞然無言,而剛想說話的蕭北辰亦是被我生生把話堵了回去:“還有你,你不要擺出一副震驚的模樣,其實自你第一次對我有戒心開始,我們就註定有隔閡,若不是心血來潮跟你打賭,我想你絕對活不到今天!你自以爲正義,凡事只懂得狹隘思考,任意妄爲,不懂得爲他人考慮,你以爲寒都分舵的人爲什麼不喜歡你?你以爲燕信他們爲何會推舉年紀輕輕的你當幫主,你當真以爲是自己爲他們做了幾件好事就衆望所歸了?身在幫主之位,可獨攬大權的是你麼?!”
話語有多難聽我說多難聽,而且刀刀切中要害,數落完之後,清揚手讓傀儡壓制住那兩個人,打算立即放他們的血,我正襟危坐,直視着這一幕。
可當傀儡即將下手的時候,我衝清搖了搖頭:“清,不急。”
“你想救他們?”清挑眉不悅。
面無表情地望過去,我說:“既然是我的重生,那就一定要讓我親自動手。”
“我先聲明,萬人血祭的確是爲了讓我重生,可是我個人並不想殺你們,只是碰巧只有你們兩個武藝高強的囚徒罷了。”刀子抵上阿嵐的脖子,被一個傀儡渾身桎梏的他大大地睜眼望我。
“小臨,謝謝你的教誨。”
他閉上眼睛。
傻孩子。
刀劍很鋒利,僅僅是碰到他的喉嚨也已經劃出一道口子,然後我擡手一用力,一顆人頭立即落地。
沒等人反應過來,另一顆人頭也應聲落下。
沉寂很久。
“走吧。”
我對他們說。
雙目瞪圓的二人望着我,阿嵐想上前拉着我,但清已經快步上前將我帶到身後,在他正想出掌的時候,我的利刃已經捅進他身後。
他默默回頭,悲慼地望着我。
趁他倒地,我馬上走到中間軟榻左邊狠力踢了一腳,然後整個地下室開始了劇烈震動,上下搖晃之中,我抱着清回到地下室正中間,而靠着門近的臭小鬼二人卻退到門外。
“尚臨!”他們隔着那條血池子叫我。
血池太寬,他們根本過不來。
無視所有的叫喊聲,我背過身去,抱着受傷的男人。
聽到門外有聞訊而來傀儡的腳步聲,二人只得先行撤退,然後刀劍聲傳來,再漸漸遠去,躺在我懷裡只是受了皮肉傷的男人瞪大眼愣了很久,才忍不住親了親我。
“我以爲你會跟他們走。”略微喜悅的聲音。
“如果我走了你會找我麼?”
“我會。”
“那我不走了。”厭倦了要你放手的遊戲,既然放不開,那就把手牽牢一些,讓手死也放不開。
難得在男人眼裡看見清澈的目光,儘管眼眶有些紅,可他居然像個偷腥的饞貓一樣得意地笑了笑,輕輕地抱着我,這個悲傷這麼久的男人終於露出一絲放鬆的神色。
我不要這個男人再爲我瘋狂下去,讓一切終止在這一刻,讓一切迴歸原位。
如果回溯不了從前,但願這一刻開始停止殺戮。
然而,這一切卻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