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尚臨?!”
這麼一聲, 我比他更爲吃驚。
他認得我們。
面具男子很快反應過來,屏退其他侍衛,走到我們面前。
陽光似水流傾瀉, 緩緩流淌, 漫過光滑如鏡的金色面具, 漸漸滲入面具空隙, 這個知曉我名諱的男子, 我卻猜想不到他姓甚名誰。
溫柔亦是,警惕地望着對面緩步靠近的面具男人,齜牙咧嘴, 伸手將我抱在懷裡,生怕被人搶走。
神色疑惑的, 望着如此舉動的溫柔, 面具男子擡眼望望四周, 說道:“此乃禁宮大院,不便說話, 還是到我那兒再說吧。”
聽口氣,我們很熟絡?
縱使傻氣,溫柔也不會這麼隨隨便便跟陌生人走,何況溫柔比我想象的還要精明。出其不意的,他趁着面具男子轉身那一瞬, 攬着我就起身逃跑, 不過那人也不像吃白食的模樣, 我們沒走兩步就給他發現了。溫柔這下更是使勁飛走, 那人輕功相較溫柔則是秋色平分, 你追我趕,不相上下。
飛速轉了幾個彎, 仍不能甩掉緊跟於後的面具男子,看溫柔的倔強模樣,應該是跟面具男子耗上了,而面具男子這陣不依不饒的架勢更是有增無減,氣氛激烈,這場追逐有了誓不罷休的意味。
於是在高空中,我得以看清楚腳下一道道掠過的光影,在正中間則是宏偉高聳的正殿,從上往下看去,撼人心魄,宛如澎湃之勢不可阻擋,金色神獸守住的琉璃瓦頂,四爪騰空,獸口怒開,似登高遠眺,視野開闊曠遠,遙目天極。
倏忽下落,不明所以跟隨溫柔匿於後殿,而視線處不過幾步之遙,首先入目的就是早已荒蕪殘敗的楚臺樓,然後是抒意宮,一個幾近夷爲平地的蒼鬱之地。不禁邁步走去,門檻布塵,宮門破敗,瑟瑟枯葉層層鋪散其內,破舊窗櫺慘淡無光,推開門,進入屋內,四壁蕭然,頓覺寒氣沁人。
做爲叛臣逆子的故居,自然不會有人願意爲它清理打掃,陳年累月聚起的陰森氣息令得人們不敢靠近,於是塵埃在這裡定居,漸漸吞噬了所有華光,閒暇時曾經信手拈來未曾讀完的書,至今還保留着離去的時候,只不過紙頁發黃,灰塵將曾經批註的硃紅字跡覆蓋住了,看不清當時留下了些什麼,也沒了當時的興致。
這裡,終究也隨着它的主人一天天老去了。
沉默變成了永遠沉默,過去只不過是幻影,永遠倒回不了時光的老死幻影。
蕭索景象更像是對這囊括天底下所有氣吞萬里如虎的胸襟,是謂空前絕後人間之極的皇宮的諷刺。
抒意抒意,到頭來誰的心意都抒發不出來。
面具男子很快便追到這裡,溫柔叉腰護着我,背對他們,手指緩緩拂過塵污厚積的桌,我緩聲說:“追到這裡氣息如常,不肯收手,不愧是一隻待在皇帝身邊的御前侍衛,不知我可否有榮幸知曉高手名諱。”
沉默了會兒,他的聲音輕輕傳入我耳:“我是方淨玉。”
沒有太多出乎意料,聽到他的名字,心裡卻變得很平靜,徐徐轉身,面帶笑容,我點了點頭:“是麼,好久不見。”
原來,你還活着。
不過溫柔卻貌似不滿,舉起拳頭直衝上前,誰知地板上的塵埃卻將他滑倒,摔倒動作極爲粗狂,還未等人眨眼,傻男人已經開始號啕。
“臨臨,痛痛……”跌到右臉的傻男人頂着一鼻子灰在及時趕到他身邊的我懷裡哭喊,雙手胡亂抓撓,丟了顏面,彷彿極不甘心似的。
捏捏他的鼻子,溫柔很快停止了哭喊,只是不停地用嘴巴喘氣,揉着他頭髮,心疼地說:“傻瓜,走路要小心,我給你擦擦臉……”
傻男人十分聽話的把臉湊過來,乖乖讓我給他擦臉,然後眨巴眨巴眼睛想要親我,一旁的方淨玉卻開口說話了:“爲何你們會出現在禁宮當中?還有……溫柔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是來……溫柔,不要!”沒等我說完話,被打斷親我計劃的溫柔怒氣沖天地轉向方淨玉,一口森森白牙在陽光下顯得特別壯觀,幸而我眼疾手快,不然這小子真的會跑過去咬方淨玉。
不要誤會,我胳膊肘從來向裡拐,方淨玉被咬不關我事,咬到也罷,但萬一溫柔沒咬着,他又該哭鬧一次,那多讓我心疼。
什麼?我太慣着他?
廢話,我又不是他爹孃,不存在教養問題,再說我不是博愛之人,儘管從來不管他人瓦上霜,可沒做過落井下石的缺德事,憑什麼不能慣慣我家傻男人!
摸着懷揣不滿情緒蹭我頸窩的傻男人,我面善心善地笑了笑:溫柔乖乖,不哭,等我找着機會一定讓你好好咬他一口!
聲明一點,我絕沒有記恨方淨玉以前對我的種種不好,用溫柔的敵意達到借刀殺人泄私憤的目的。
接着,在方淨玉房內,我將我們來程的目的告知他,希望他能讓我們見尚君一面。
兀自搖搖頭,方淨玉說:“這樣也好,半年前前他身體經常莫名虛脫無力,御醫也束手無策,查不出所以然,近些天情況似乎愈加嚴重,他虛弱得連說話都很困難。你去看看他,他應該會很高興的。”
虛弱之症……
說完話,擡頭,已經在皇帝寢宮前了。
方淨玉上前與守門侍衛說了什麼,那些人聽命離去,之後他回頭衝我小聲囑咐:“他很虛弱,別讓他說太多話。”
剛邁步進去,卻發現方淨玉跟石頭似的立在門口不進來,我疑惑道:“怎麼不進來?”
沙啞,沉沉的聲音,金色面具掩蓋不了悲傷,苦味的,他用敬語說:“皇上從不讓我入寢宮……你們進去吧。”
緩緩靠近牀沿,低頭,牀上那個正低低喘氣面色憔悴脣色蒼白的人,正是尚君。
不知爲何,一直走在我前面的溫柔見到尚君後,卻膽小地躲在我身後,用力揪着我衣服,黑瞳子裡寫滿害怕。
之前被尚君帶走變成傀儡,溫柔現在雖然毫無心智,對那時候的事他多少還是記得的,不清楚他與尚君之間有何糾葛,但見他這麼害怕的模樣,我便伸手牽住他,給他一個安心的微笑。
別怕,有我在。
似乎讀懂我的眼神,溫柔點點頭,安靜不少。
或許是剛纔的動作吵醒了牀榻上的人,他轉過頭,以一種深刻的,戰慄的,無可告白的悲喜交加的感情望着我,連手指都在發抖,他想碰觸我。
“是臨兒麼……”羸弱的聲音。
退後幾步,我沒讓他碰到我,默默擡頭望着他,心裡起了一層莫名的隔閡,也許是太久沒見到的緣故,也許是爲了其他的難以言喻的原因。他的碰觸,彷彿那個女人悲慼的眼神,打着親人的幌子,欺騙我一次又一次。
我不知道爲什麼本該讓我最信任的人,到最後頭都會背叛我,宛如鏡子裡折射出來的錯綜複雜裡的縱橫捭闔、明槍暗箭、勾心頭角,我從不希望它們是真實,但我總是失望。永遠記得,在我瀕臨瘋狂的時候,我仍心念的兄弟爲我一次次的嘆息,到最後,竟成了虛假。
想起方淨玉的面具,當初他戴上面具,我竟不知他究竟是誰。
其實,每個人都一樣。
每個人都有一個面具,我們戴着面具,向疏疏離離的他人露出微笑,真心被掩藏,因爲沒有人再相信真心,我們膚淺得只願意相信面具上的表情,同樣的,自己也漸漸不再脫下面具,然後,面具戴久,就脫不下來了。
看不清面具之下的表情,也看不到他的真心,往往以爲不會欺騙自己的人,總是傷自己最深。
細數深深刮在心口上的傷疤,每一條都寫着自己的愚蠢。
對你好的人不可能一輩子對你好,縱使是你的親人,他亦有可能會爲了權力、財富,甚至是愛恨交織的情感與你反目成仇,就算彼此曾經相依爲命,有些人還是可以不帶猶豫地拍着你的肩膀,讓你去死。
背叛來的如此輕鬆,傷口卻成了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溫柔小心地晃動我的手臂,輕聲喚道:“臨臨?”
看見溫柔,原本只是處於恍惚迷離的尚君雙眼立即瞪大,他視線全部放在我身上,強撐着起身,費力擡起右手,想要抓到我:“臨兒……真的是臨兒?”
微微點頭。
潤紅着眼,託着孱弱身體的他如柴枯瘦,激動使得他連支撐的力氣都顯得那麼柔弱,但他依然毫不死心地伸手出來,結果終於使自己失去支撐,差點重重摔到地上。
及時接住他,想將他平放在牀,我未說隻字片語,而尚君只死死摟住我,他說:“臨兒,原來你沒死,真的是太好了……”
一直控制住自己,想讓自己變得冷漠,儘管這樣,還是忍不住心軟,我輕輕拉開他,讓他平躺下,然後我說:“是的,我沒死,活得好好的。”
“我想你。”他無力的手一直沒有將我放開,氣若游絲地他跟我說,“溫柔把你帶走之後,我一直很想你……但我害怕去找你,害怕只找得到上面刻着你名字的墳塋……我以爲你死了……臨兒,對不起……”
抽動嘴角,微微點頭,隨後替他捂好被子,我說:“過去的都過去了,就不要再提。聽說你病了,我特意來看看你,現在你要安生躺着養病,其餘的,不要多想。”
安靜的,蒼白的面容漸漸露出一絲寬心的笑,他望着我,淡淡地說:“臨兒……謝謝你來看我。”
應了一聲,我便再無語言。
好像想起什麼,原本已經慢慢閉眼的尚君突然開口,他問:“你們是怎麼進來的?怎麼都沒聽見人通傳。”
忽略翻牆進宮的那段,我直截了當的說:“是方淨玉帶我們來的。”
“是他……”尚君默默扭頭,“他……現在在哪裡?”
指着寢宮大門的方向,我說:“他就在門口,只是他說你不讓他進寢宮,所以遲遲不肯進來。”
尚君沉默。
“要不要我幫你叫他進來?”起身,我提議道。
“不要!”誰知尚君反應無比激烈,沒等我起身離開,他已經焦急地拖住我,不讓我起來。
不要就不要,做什麼如此焦急。
還沒來得及安慰他,不知什麼時候就一直在我身後沉默着的溫柔突然拉起我的手臂,一語不發地將我帶離尚君寢宮,看到門口的方淨玉,溫柔冷聲說:“不想他沒事的話,就進去看看。”
突然,一抹綠色飄進眼中。
又是他。
猛甩開他的手,我極不客氣地瞪了他幾眼,話語冰冷:“你平白無故又跑出來做什麼!”
“因爲你太蠢。”面無表情的他站在我面前,說着不着邊際的話。
“真是可笑,什麼時候輪到你數落我蠢不蠢?”我轉過身,幾欲先走。
他一把拽住我,可以看到他眼瞳中的綠色已經越來越濃,我有些氣悶,但他卻徑直將我帶走,直至行到看不見那座寢宮爲止,他才幽幽放開手。
“人生最痛苦的莫過於把愧疚、罪孽,以及永遠失不可得的東西連同所有無法傾訴的悲慟一同帶進墳墓。”他背對着我,雙拳緊握,“當初是他自己選擇讓靈魂在煉獄煎熬,任其懊悔自腐,你又何必心軟給他救贖的機會。”
啞然,側目低頭。
心軟是我最大的弊端,縱使傷痕累累,我依然會忍不住對那些待我薄倖之人心軟,不是爲了曾經璀璨刻骨的色相,因爲它早已跟我肉身一同委身於土,也不是爲了蕩人心魄的過往,那也早已悄無聲息,唯有浮游螻蟻依舊識之,索然回首,只剩唏噓。
倏忽回頭,他朝我緩步走進,扣住我後腦,使勁捂在胸口:“我寧願讓他一輩子孤獨懺悔,也不想看到他因爲你的寬恕而忘記曾經對你的傷害,你生前強逼於你,死後擺出那種嘴臉,現在又一副悱惻悽婉的模樣,而你又這麼不爭氣!”
怒其不爭,這句話很適合這個溫柔對我的態度,胸口跌宕,激烈起伏,強硬的語氣上,是那雙接近綠色的眼眸。
看他如此激怒,不好忤逆他,只能轉開話題,問道:“你是如何知道他對我做的事情的?尚君四處設計尋我的時候,你不仍是個任他擺佈毫無知覺的傀儡麼?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毫無知覺的是他,不是我。”慢慢低頭,額頭抵上我的,“等到一切都無法挽回才學會心痛……”
你是在說他,還是自己?
猛地將我攬到身後,剛想詢問他發生什麼事,結果回頭一看,四周慢慢都是圍着我們的禁衛軍,帶頭統領頂着兩個黑眼圈,怒視我二人,舉起佩刀,喝道:“大膽刺客,竟敢擅闖禁宮,還打傷我弟兄,給我統統抓起來!”
想起來了,剛纔傻男人將他們撂倒之後,跑了很久才被御前侍衛包圍住,敢情這幫人還當我們是刺客。
“我們是那個戴金色面具的方大人的朋友,剛纔多有得罪,還請諸位兄弟多多包涵!”如此說話,並不是我懼怕他們,而是我懼怕在我身前的男人,看他已經略有不悅,若是動起手,吃虧的絕不會是我們,但畢竟是在皇宮內與禁衛軍動手,萬一死了人,這個罪名可非同小可。
但是那些人普遍沒什麼眼力勁,尤其是帶頭統領,滿臉不屑與懷疑,他說:“方大人的朋友?你唬誰呢?你要真是方大人的朋友,有怎麼會偷偷摸摸翻牆進皇宮,分明是你二人心懷不軌,意欲加害皇上!”
說罷,以一種決不罷休的姿態擋在我們面前,他自認爲其人多勢衆,必然會將我二人手到擒來,而按照這架勢,我才頂多會拼得個玉石俱焚也算不錯了,但焚的是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個溫柔十分強悍。
還沒眨眼,人已經放倒三分之一,再過一會兒,已經滿地都是打滾之人,不過他沒想就此罷休,撿起領頭侍衛的佩刀,綠眸中嗜血意味越來越濃,殺意肆起,他冷若冰霜地望着地上的人,然後彎起嘴角。
極其可怕的笑容。
不管危險,我馬上跑過去,由身後抱住他,牢牢的,不讓他隨意動彈,他慍道:“你幹什麼。”
小聲湊到他耳邊,我說:“這裡好歹是皇宮大院,我還有事要求皇帝幫忙,你可不要在他家幹殺人放火的事情啊。”
嗤笑一聲,他舉起利刃,好像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似的。
下刀利落乾脆得讓我都來不及罵他,只見刀劍在空中飛快舞動,之後我實在忍不住偷偷向下望去,沒有預料中的血腥景象,只見那名受驚不小的統領渾身一副被颳得沒有一絲好布,頭上還都被溫柔剃了一個陰陽頭,看上去很滑稽。
得意地甩開刀,溫柔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然後猛地倒在我身上,仔細看看,原來是睡着了。
此時,方淨玉也及時趕到,衣着襤褸的統領立即訴苦:“大人,這二人冒充大人朋友,疑似刺客,當才還將卑職重重羞辱一番,實在罪無可赦!”
令他失望的,方淨玉站在了我這邊,點頭承認我們是他的舊識,等到那些禁衛軍悻悻離去的時候,方淨玉望了望倒在我肩上暈倒的溫柔:“溫柔怎麼了?”
“大概是累了,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你問我怎麼了,我還想問別人溫柔怎麼了呢。
隨同我一起帶着溫柔來到早已廢棄的抒意宮,當然,這是我的執意要求,隨便換了個乾淨的牀褥給溫柔休息,幫着忙弄乾淨屋子後,方淨玉扭頭望向睡熟的溫柔,不解地問:“他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也就是傻了吧。”聳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