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公孫惠來頭不小,可不曾想公孫惠竟然這麼有錢,連瀧城五里之外的“如徯山莊”都是他的產業。
苦笑一番。
他的話,當然要什麼有什麼,我怎麼會想這種傻問題。
這一夜過得很安穩,至少對蕭北辰來說是這樣的。時不時看看那張沉入睡眠的少年的安詳臉龐,我笑得很平靜,望着窗外,從未得以睡眠的我不禁思索着今日燕信說的話。
想要的東西。
吳碾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難道是他加害於姬無歡的東西?可是要有這個東西,燕信早該拿出來指證吳碾,何必要等到萬事休矣的時候纔拿出來。
想不通。
似是非是之間,僅光靠自己猜測是想不出來的,所謂勞逸結合,偶爾也要讓自己做一些省力的活,例如,去詢問知道內情的他人。
當然,正值深夜,燕信身受重傷,我不便打擾,況且就算我詢問了,燕信願不願意回答也是一回事。從他眼神中,我看出他不是很信任我,若非爲逃開吳碾的耳目,也不必將一切都告知與我,畢竟這對於他來說,可能是個重要的秘密。
人之常情。
懷疑與信任本就是相輔相成,人都是眼目色相而懼怕傷害的,世間逢場作戲的假象比比皆是,誰又能毫無阻攔地闖入他人壁壘森嚴的心靈。
這時,突然闖進我腦海的,他的名字,公孫惠。
他既然自詡是姬無歡的朋友,那麼一定知曉許多我尚未清明的事情。抑或他並不是姬無歡的朋友,但我相信他也一定明白箇中因果。
爲何我會如此猜想?第一,姬無歡死了,他的表現卻不是很難過,甚至有些無所謂。再次,令人生疑的,就是明顯的就是要奪權的吳碾的表現,想想本該擁有所有的他,卻爲了姬無歡的朋友在繼任前夜赴約喝酒,若說二人一見如故也並非不可,但依公孫惠的性子,他根本就是一隻冷血笑面的老虎,他身邊一個貼身小廝都沒有,就表明他內心根本不會相信任何人,我想吳碾不可能不清楚這點。
這就說明,公孫惠很有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個知曉一切的旁觀者,而他此番前來尋我們,雖然不知目的,可也的確覺察不出有任何惡意,只不過,他也絕對不可能會自願幫我們便是了。
可他,究竟爲了什麼。
望見院內空曠得很,幾乎沒有見到什麼人,甚至連巡夜的下人都沒有,我有些奇怪,於是趁着空閒的時刻,侵染着如洗月色於附近略微遊蕩。
人說這如徯山莊乃江南一大景緻,堪比鳳京皇城。總以爲世人傳聞常有偏異,不料今日步行於其間,才覺精緻華麗。
遠望四周亭臺樓閣,若是白天到來,定是金碧輝煌,碧湖小榭,鶯鶯翠翠,而夜半也可長風伴影,透月遊行,春凝娉婷,花香四溢,殘香繚繞,美不勝收。然而,令我駐足的,是前方燦爛而寂寞怒放着的一片嫣紅,月光傾瀉在其花枝上,令人不住神往,緩手撫上,就好像不斷重複着某一刻的輪迴,歡喜的,落寞的。
如果真的讓人黯然收手,想必這一生也只剩後悔而言,而不放手的,就如同現在指尖碰觸的海棠花,苦味雜陳,它象徵着苦澀的情感,無論道路再難前行,人們也要翻山越嶺,窮盡畢生,儘管最後爲的只是那一杯飲鴆止渴的□□。
倒底是愚蠢,還是聰明。
大概,只有自己知道。
玩賞一會兒後,肩膀突然給人用力拍打了一下,猛地回頭,發現那人竟是本已睡熟的蕭北辰,傻乎乎的頂着一副睏覺的模樣,他說:“剛剛沒見你,還以爲你要去哪裡,現在外面不安全,你還是不要亂跑了。”
說得頭頭是道的,一邊說,他伸手拽過我,一把拖走,動作流暢順利,一氣呵成。
這個少年看上去虎頭虎腦,卻心地善良,正義感及對事物的喜善好惡感都極強,雖然有時候會讓人生氣不已,但更多的,是被其質樸無華的話語與眼神感染。
且說當初寒都分舵之時,我就知道被蕭北辰殺死的王廷是個狡詐貪婪之徒,王廷爲了自己的利益,不顧幫衆感受,與大漠馬賊狼狽爲奸,搶奪過往商旅的財物,甚至還將人殘忍殺害,如此這般,百姓怨聲載道,那幫烏合之衆卻愈加厲害,弄得寒山分舵一時之間是烏煙瘴氣。而作爲分舵主,蕭北辰不得不聽令與他,可少年骨子裡卻怨恨倍增,結果在一次任務之前,少年憤然轉頭離去,才導致之後的種種因緣際會。
想到這裡,我不禁拉停了他的腳步,待他疑惑回頭,我問:“我是自願幫他,也不清楚以後會怎樣發展,我拿捏不準結局,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你本與這件事無關,其實還是可以回去的,無論之後如何,至少也不必淌這渾水。”
縱觀整件事,蕭北辰是因爲好奇才來關注,對方是掌管着天下第一大幫的主兒,而我不想這個傻乎乎的無辜小子跟着我有什麼三長兩短,好說人家至少之前也是個分舵主,陽關大道好走,何必跟我們過獨木橋。
少年聽我一說,竟大力搖頭,儘管年歲尚小,可眼神執着而堅毅,他對我說:“這不是渾水不渾水的事情,我既然知道一切真相,當然不會對這件事情置之不理,做人哪能爲了安逸而對正義之事畏首畏尾,就算我願意,我爹我娘,還有義父在天上也會罵死我的。”
想不到你還是孝子。
沒等我說話,少年已經扯着我繼續前行,而背對着我,儘管逆風,我還是清楚地聽見他口中的低語:“況且你不是也摻了進來,我怎麼可以丟下你一個人離開……”
不會丟下我麼。
真是個傻小子,萬一我丟下你,你可怎麼辦。
夜未央,春風不寒。
正當輕飄着身體跟少年回去之時,卻不想迎面碰見公孫惠,他緊緊盯着少年抓住我的手,臉色凝重,眸子中飄出一絲絲極度憤怒的火光,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話語出人意料的溫和,只見他稍稍頷首,看似有禮地衝我們說道:“二位深夜未眠,賞月弄花,倒也是個興致,不知可否賞個臉,與我房內一同酌飲幾杯?”
蕭北辰自是答應了,而我卻不怎麼情願,可沒辦法,只好跟蕭北辰隨着公孫惠一同前去,誰知才幾杯酒下肚,蕭北辰便醉得稀裡糊塗不省人事,無論我怎麼推他,這小子都跟死豬般胡亂哼哼。
莫不是你要我揹你回去?
與這邊相反的,對面的公孫惠倒是平靜許多,臉上甚至一點兒醉意都沒有,他又自顧斟酌一杯,放下酒杯,擡眼注視着我。
那抹目光從一開始就那麼熟悉,熟悉到我不敢承認,但可能又是太熟悉,所以我才能輕易看到他心中思量的好壞。我自不是大羅神仙,若非我對他熟悉,也許我也不可能會輕易拜託一個見面不過數次,猜不透心思的陌生人。不過,被人目光直直注視的感覺也實在怪異,所以我儘量保持沉默,甚至連酒杯都沒碰過。
兀自嘆息着,相持不下的沉默被拂過樹梢的風聲打破,我笑了笑,環視四周簡樸擺設,說道:“上次在瀧城總舵,我就發現公子喜歡簡單雅緻的東西,可我聽說一般有錢人都喜歡附庸風雅,弄些看似高雅的物飾放在客廳裡,不過,難得見房間內也如此素雅,看來公子確是一個儒雅之士。”
客氣的開場能帶來好的談話氛圍,縱使再難纏的對手,也斷然不會沉默不語,四目對視,對面的男子淡然答道:“我並非儒雅,只是討厭那些繁雜陳亂的東西罷了。”
“確實如此。”我點頭應和,“公子聰慧過人,那些繁雜之事定然紛擾不到,況且公子目光尖銳,竟能一早看出所有事情的端倪,令我不得不佩服萬分。”
“你想知道什麼。”他問。
直接的,毫不拐彎抹角的語氣倒令我有些尷尬,卻也免了我費口舌的麻煩,然後我緩了緩情緒,了當直接地問:“我想請問公子,姬幫主之死與公子有何關係。”
笑出聲,他再爲自己斟了杯酒:“你的問題很奇怪,卻也聰明,我不回答你則說明我心中有鬼,回答了你倒是說明自己與姬無歡的死有關係,這樣你便能暢所欲問,而我也只能爲了辯解無罪而據實回答。”
看出我心中所想,真不愧是他。
跟聰明人談話就是容易,沒做多想,我翹起嘴角,緩聲說道:“所以我相信,公子會告訴我你知曉的所有。”
他人沒有義務平白無故告訴你一切,而且,即便他說了,也很少有人說實話,只有在稍稍強壓的狀態下,受到壓力的人才會說出實情,這就好比人家常說的,不見棺材不落淚。
不清楚他眼裡的流光中參雜着什麼,但我十分清楚,他似乎很驚訝我的鎮定,片刻之後,他斜眼望過,緩緩道來:“有些東西無關緊要,就算你現在明白了也沒什麼太多價值,你可能一直想知道當夜吳碾爲何要找你,其實當晚我與吳碾打賭猜測你的長相,他爲了證實自己便中途歸去證實,當然,他身邊的那個貼身小廝也神色慌張地悄悄跟了過去。之後吳碾一人匆匆趕回,他換了身衣服,神情略顯緊張,隨後他便招手要酒,這對從不喝酒的他來說,真是怪異十分。”
說道這裡,他轉頭:“而這些你也都猜出謎底,我便不再多言,我知道你對吳碾爲何要加害燕信一事十分在意,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不僅僅是因爲燕信知道的東西,這對吳碾來說,無足輕重。歸元幫幫主自是掌握幫內大權,但其實掌管錢財人事的權力都在燕信身上,也許是姬無歡愧疚使然,所以他甚至將幫主之印都一併交予燕信掌管,直至姬無歡死去,吳碾繼任在即也不見燕信將幫主之印給他,便心情急躁,因爲缺少了那樣東西,便是少了作爲幫主的憑證。”
幫主之印……
“依照燕信所言,姬無歡是被吳碾以奸計害死,那麼他自然不會將幫主之印給他,反而處處與其針鋒相對,甚至想要殺了吳碾,這吳碾本也是陰狠之人,他在之前不過是個黑幫混混,狡詐貪婪,他的目的就是權力,而燕信的存在早就是他的一大阻礙。燕信雖說謹慎小心,可太感情用事,被人抓住痛腳,導致如今境況。”
沒錯,起初吳碾可能還不想這麼快剷除燕信,可燕信卻忍不住下了殺手,纔給了對方這麼好的機會剷除自己。
先不想那麼多,有關於幫主之印,似乎在我與蕭北辰進總舵那晚,那個憋氣少年便毫不猶豫地跑去偷了這東西,說是要讓歸元幫丟臉。
這麼說……
迫不及待想要喚醒少年,擡手拉他,可這只是枉費力氣,我哪裡拉得動睡得沉沉的他,扯拽一番後,那小子仍巋然不動,我只得無力癱坐一旁,帶着埋怨的口氣呢喃:“不會喝酒就不要喝這麼多,年紀輕輕就這麼好酒,臭小鬼。”
“你這個笨蛋……”少年磨牙,開始說夢話,“什麼東西都亂吃,撐着了吧……”說完,少年幸災樂禍地笑了出來。
自顧發什麼夢?笑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看你這表情就氣人。
剛想繼續叫醒蕭北辰,豈不料,突然的,對面一直在喝酒的男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扣得很緊。
此刻,他望着我,原本冰冷的目光中涌出的全部是恨意,但他不說話,甚至連喘息的聲音都沒有。
醉了麼。
一股強烈的陽氣從他的手心傳來,我根本控制不住,爲了制止自己吸走他的氣息,所以我用力推拒着他的手:“公孫公子,你喝醉了。”
而他還給我的,是一抹冷笑,深入脊髓的寒冷,彷彿可以將我靈魂抽離身體,他不僅沒有放手,反而一把鉗制住我的下巴:“喝醉?以前我總是希望自己喝醉,這樣就不用再看見你,可每當我喝醉的時候,你依舊會出現在我面前,就像現在這樣,那麼真實,那麼讓我痛苦。”
多少年前,你也是這樣。
“既然如此,那何不放手,放手就再也見不到,也不會再痛苦。”淡淡的,我擡頭,望着他眼裡那抹再熟悉不過的目光,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會這樣看着我。
掌心的溫度源源不斷地融入冰冷身軀,漸漸的,身體也緩和起來,我知道該讓他放手,可這個男人,就如同以前,抓緊了,至死都不會放開。
他望了我很久很久,眼神怨恨以及渴求,像極當初悲慼地呼喚,隨後,他放鬆扼在我下巴的手,轉而擁我入懷,還來不及掙扎,那股熾熱而完全的氣息已經將我完全覆蓋。
他緩緩低頭,想親我,但我擋住了他的漸漸靠近的脣,輕輕搖頭:“我不想這樣,你還是放手吧。”
憤怒的,男人強行拉開我的手:“你沒有資格阻止我。”
誰有資格。
輕易拉開他臉上的假面具,他並不阻擋我,然後出現在我眼前的,是那張原本平淡無奇的臉皮之下,我熟悉的,一張還是這麼俊美邪肆的面容,相比以前成熟冰冷不少,而唯獨一直沒有改變的,就是他凝視着我的目光。
從一開始就認出來你的目光,就像你第一眼就發現我是我一樣,我並不害怕你認出我,也並不想逃避你,只是互相選擇淡然會比較好,畢竟我傷害過你,你也傷害過我。
你索求的,我給不了。
微微抽動自己的手腕,儘管在他懷裡感覺很舒服,瀰漫於周身的溫熱氣息令我開始不捨。在他懷裡,我控制不了自己。或許是太溫暖,溫暖到有種幸福的錯覺,所以情不自禁吸走他身上的生命氣息。
但是,理智告訴我,我必須遠離這種失控狀態,所以推開那雙手臂,所以一直在拒絕,所以他很憤怒。
眸中恨意越聚越濃,他不顧一切地扼住我的喉嚨,似乎這樣能夠殺死我一般。而我早已死去,又怎麼會懼怕死亡。
“尚臨……”蕭北辰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了,搖搖晃晃地身體表明他還醉着,只是看見我在一旁,便可勁揪住我衣服,“我頭好暈……我們回去吧……”
點點頭,我和顏悅色地衝對面的男人說:“如此,還請放手吧,公孫公子。”
沒有任何表情的,現在作爲公孫惠的他,緩緩鬆開了手,於是我立即抽身走到半醒半醉的少年身邊,慢慢扶起他,直至離去,我都沒有再回頭。
既然一開始就裝作不相識,那就這樣繼續吧,選擇你的理性,選擇你的冷靜。
少年還未到房間就已經吐得七葷八素,不過意識倒是清醒了許多,在我給他喝下解酒茶之後,他終於是恢復常態,儘管身體還是有些軟,可也不再胡言亂語。
看他這模樣,我忍不住戲謔道:“方纔還醉得跟頭死豬一樣,怎麼推都推不醒,我還說就這樣把你丟在那裡算了。”
蕭北辰聽我這麼一說,有些着急:“你不能這麼沒良心,剛纔我聽見你叫喚,我就醒來找你,要是你真的把我丟下,我可真的生氣了。”
還真的生氣,難道你還要將一隻鬼千刀萬剮五馬分屍麼。
好笑地問:“我剛纔什麼時候叫喚你了?”
有些頭痛,少年不住拍拍頭,說道:“不知道,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可是突然就聽見你的聲音,好像很難過,所以我就四處尋找,然後就在這裡了……”
“那是你做夢。”聽見我的聲音就來找我,你這小子還算是有良心。
閉上雙眼,他一個人在呢喃:“原來是做夢……是夢就好,我夢見你被人扼住喉嚨差點死掉……還好是夢……”
說着說着,他竟然就這麼睡着了,順手拿起被子其他蓋上,我則靜靜坐回自己的位置,感受空寂而漆黑的崇高,它許我一刻安靜,同樣的,心中隱隱泛出的傷感亦是如陳年老酒,愈加濃烈。
夢麼。
點點滴滴,時光流逝在已經死去的人的身邊,明明沒有呼吸卻覺得苦澀哽咽,明明沒有眼淚卻發覺雙眼漸紅。
默默,笑着。
那之後,那個男人再沒有出現過。
七日過去,據蕭北辰出外打探,三日後吳碾將再次舉行繼任大典,而聞此消息,剛剛傷愈的燕信變得焦躁不已。
儘管告知他現在去找吳碾,我們並沒有證據證明是他殺了姬無歡,況且他燕信如今成了歸元幫叛逃之徒,這樣貿然前去,對他是百害而無一利。
可他依然立即起身,不顧勸阻而一意孤行:“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他當上幫主,否則至死我都無法面對無歡……你們說我感情用事也好,說我衝動也罷,我只想盡自己全部,直面這一切。”
都這麼說了,我還能怎麼辦。
俗話說得好,捨命陪君子,尤其是不要命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