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見她做什麼?
徐少卿心頭不由一緊。
這案子雖未徹查,但孝感皇后設計謀害淳安縣君,嫁禍給她的事卻是千真萬確的。
莫非這女人真的瘋了,事到如今仍不肯罷休?
他微微躬身垂了眼,一副恭敬的樣子,不起半分波瀾。
“娘娘說笑了,此事豈是臣這等奴婢能做得了主的?娘娘若真想見公主殿下,臣倒是可以代爲向陛下轉達,若聖意允可,臣自會前來稟告。”
謝婉婷輕笑一聲:“本宮問的是你徐廠臣,不是陛下,你也不用擡出陛下來壓我。你不是總說尊奉本宮一如從前麼?這點小事若在之前,徐廠臣定然不敢這般推諉吧?”
徐少卿早料到她會這麼說,仍舊恭敬道:“娘娘會錯了臣的話,臣的意思是無論過去還是現下,這心裡頭對娘娘都同樣恭敬,可事異時移,如今畢竟不是先帝在朝時,娘娘自也該懂這個道理,平心靜氣,凡事都看開些,於己於人都有好處。”
“呵呵,說到底不還是一句違心的狗屁話?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案子究竟是誰做下的,高昶他敢堂堂正正一查到底,給天下人一個交代麼?哼,他高昶對我無情,到頭來不還是我替他把這盆髒水全接下了。”
謝婉婷譏笑着,面上重又現出那慣有的倨傲和不屑,跟着又道:“也罷,本宮瞧你辛辛苦苦像狗一般在宮裡混了十多年,也纔有今天的位子,索性也不爲難你。不過麼,雲和這丫頭本宮定然是放心不下的,就算見不着,也可以託人帶個話什麼的,料也不是難事。至於徐廠臣你麼,大可以將此事稟報陛下。”
徐少卿見她不僅不聽,反而還開口威脅,心中也不由怒起,擡頭平視她道:“臣好言相勸,娘娘又何必如此執着?就算不顧及自己,也該念着謝氏一門在朝中的安危,若一意孤行,只怕最後吃虧的不止娘娘一人。”
謝婉婷忽的將袍袖一甩,怒道:“少拿這些話來嚇唬我!你道謝家在朝中的地位是靠本宮一個皇后的位分賺來的麼?笑話,我們謝家若是連這點風浪都經不起,早就敗落了!哎,說來本宮不過是叫你去請雲和來相見,一個奴婢家卻在這裡推三阻四,還頂撞本宮?只怕有些過於關切了吧,莫非……”
“娘娘倒是會說笑,是陛下讓臣在公主護衛公主周全,不得有半點閃失,事關身家性命,自然要全心關切。還望娘娘聽臣一句勸告,不要再一意孤行。”
“好,徐廠臣的話,本宮記下了。不過……本宮的話,也請徐廠臣細察深思,本宮便在這處靜候佳音。”
……
當夜,風雪依舊。
前路白茫茫,紛揚揚的一片,寒風撲面,飛雪如屑,眼前更是混沌。
頭臉雖已裹得嚴實,可冷風還是從縫隙中透進來,連發根都在發顫。
高曖埋着臉,脖子縮了縮,環在脖頸上的雙手卻不敢太用力,生怕勒到了他。
“廠臣,我還走得路,你……你放我下來吧,咱們慢慢尋着避風的地方走,總好過你這般頂風冒雪的跑。”
“夜長夢多,還是速去速回的好,再說若是慢慢走,只怕臣這身子便真的吃不消了。”
徐少卿嘴上應着,腳下步子又加快了些,“嗖”的一下便躥上高牆,竟似足不沾地,靈貓一般向前疾掠。
高曖雙腿緊緊夾在他腰間,雙臂環扣,才穩住身子,便又關切的問:“你冷得厲害麼?”
“臣……不冷。”
他語聲微帶喘息,顯是言不由衷。
這滴水成冰的寒夜,自己伏在他背上,只是側臉稍稍掠過些風,便覺肌膚刺痛,渾身冰冷,何況他是迎風冒雪的快步疾奔。
她分明能感到他在微微發抖,身子也有些瑟縮僵硬。
望着牆下那大雪層積厚累的宮巷,她知道若真像自己說的那樣,兩人緩步慢行,先不說什麼時候能走到對面西苑,恐怕在此之前,自己便先他一步支撐不住了。
他這般還不都是爲了她麼?
想到這裡,柔腸百結,又是甜蜜,又是擔心,不由將他擁得更緊,只盼能將身上的體溫渡些過去,稍解他的苦楚。只是自己也知道這是一廂情願,根本無濟於事,心中焦急,卻也不敢再開口擾他。
徐少卿只覺她八爪魚似的攬着自己,背上倒像裹了層香軟的衾被,雖擋不住那刺骨的風雪,卻別有一番暖意。
尤其是背心處分明能覺出兩片從未有過的觸感,溫軟柔膩,密密的壓實着,甚是受用,胸腹間不由自主地便好像燃起一團火,身上的寒意竟也不那麼難捱了。
恍然間,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夜屏風後難以忘懷的一瞥……
這一分心,腳下步子便微亂起來,沒留神踩到了側檐上,身子登時向旁歪倒,摔下牆去。
他見機極快,先伸臂將已放脫了手的她攬在懷中,這才運功憑空借力緩墜。
高曖正被風雪吹迷了眼,卻覺他身子一晃,跟着便疾速下墜,不由驚呼了一聲,但隨即便覺自己隨着他在半空裡打了個旋兒,就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是臣的疏失,公主可沒事麼?”
“我沒事……”
她半眯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那雙狐眸中充滿關切,先是搖了搖頭,隨即便急問:“廠臣,你怎麼樣?敢是身子有什麼不適麼?”
他登時語塞,方纔身上的確有些“不適”,但卻與那病根子無關,實是因爲心中的綺念,自從那夜之後,莫說與她肌膚相親,即便只是看着,便都免不了心猿意馬,這可是大大的不妥。
如此一想,玉白的俊臉上竟有些燒紅,幸虧在昏暗的夜色中她瞧不見。
徐少卿趕忙收攝心神,朝四下裡望了望,便輕咳一聲道:“方纔是臣一時不察,腳下踩滑了,公主莫怕,反正也不遠了,且緩一緩再走不遲。”
她點點頭,還是不放心地在他脖頸和頭臉上探了探,只覺不但不冷,還有些微熱,倒是暗吃一驚。
她不明就裡,心說莫非是這一路上跑得太急,活了血脈,反倒壓住了身上的寒意?
可一轉念,又覺有些說不通,若只是這麼簡單便解了寒,他那病根怕也就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了。
心中微覺奇怪,卻也沒深究,只見他並無異狀,便就放心了。
靠在他懷中,只覺說不出的溫暖。
漫天飛雪,飄飄灑灑,卻像抵不過那股熱力,才落在兩人身上,眨眼間便融了……
“廠臣,你說皇嫂到底見我做什麼?”
隔了片刻,高曖忽然幽幽地問。
他擁着那嬌軀,將她雪白的狐裘外氅又拉緊了些,柔聲寬解道:“閒廢之人,左不過就是些怨憤之辭,公主只去見見,無論聽到什麼言語都莫要當真便是。臣就候在外頭,公主不必擔心。”
她點點頭,暗想多半便是這樣。
想起柳盈盈那般清新俊逸的人,卻無緣無故的香消玉殞在這位皇嫂手中,不免心生厭惡。
若不是他親口來說,又講明厲害,她怎麼也不願再與其相見。
默然輕嘆一聲,也不再問,便在他懷中低聲道:“那……咱們快些去吧。”
徐少卿自然知道她根本不想去,而自己的本意也是絕不願讓她去,只是這一趟若是不去,以後定然還會生出種種事端,倒不如姑且遂了那女人的心意,也省得麻煩,況且該提點的都說了,又有自己在旁,諒也不至出什麼岔子。
微一沉吟,便點點頭,重又俯下、身,讓她伏在自己背上抓好,運氣上躍,踩着高大的朱牆,疾步向前掠去。
這一次屏氣凝神,再無任何異狀,不片刻工夫,便到了西苑,隔着正街,遠遠便可看到五所中的第二所檐下掛着暖黃的風燈。
徐少卿又向四處望了望,便又縱起身,飛快地掠過正街,奔入對面的側巷,沿牆摸到二所背後,躍入院內,這纔將她放下來。
高曖茫然地朝四下裡看,只見眼前的一切與曾經居住的北五所大同小異,不料本該生出些許親切之感,卻無端更加緊張起來。
此時後院中黑沉沉的,只有那小小的寢殿窗內映着燈火,搖搖曳曳,忽明忽暗,竟透出幾分詭異。
她抓着他的手臂,不自禁地向他身旁靠着,這才稍稍定下神來。
徐少卿將手指放在脣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着她悄悄走上臺階,來到正門處,從袖管中伸出兩根玉白纖長的手指,在門扇上“篤、篤、篤”的敲了三下。
過不多時,便聽裡面同樣有人應了三聲。
隨即那門便“吱呀”閃開半扇,裡面探出半張臉來。
昏暗中辨不清五官,但見模糊一片,冷不丁的冒出來,頗有些駭人。
高曖驚得忙向後躲,就聽徐少卿冷冷地低聲道:“你去通傳一聲,公主殿下到了。”
那探頭的人朝他背後望了望,微一頷首,便縮了回去,須臾又轉回來,同樣壓着聲息道:“娘娘等候多時,請公主殿下入內敘話。”
言罷,便擡手將那門又推開少許,露出可供一人出入的縫隙。
儘管來時便已有些準備,但真到了這裡,卻發現全然不像所想的那般簡單。
高曖又向後退了半步,擡眼見他正望着自己,脣角微露笑意,牽着自己的手也輕輕捏了捏,像在鼓勵。
既然來了,退縮已然不成,若是顯得這般怯懦,沒得還叫裡面內個被己所惡的人看輕了。
她暗暗吁了口氣,也向他淡然一笑,便端起架子閃身跨入門中。
寢殿內點着幾盞燈,黃澄澄的光照不清多遠,也分不出究竟是明是暗。
這裡的格局也與當初所見的北五所大致相仿,只是更加陳舊,粗粗一看,竟能辨出牆垣樑柱間的破損開裂處,陳設也是極其簡略,不外乎宮內尋常的牀榻、妝臺、桌椅之類,唯一可堪入眼的便是那隻青瓷鬥彩香爐。
這件東西她曾經見過,記得初入宮時,頭回被大皇兄召見,坤寧宮裡擺的便是這件香爐,遙記得那時自己懵懵懂懂,戰戰兢兢,所見的一切都覺精巧珍貴,令人讚歎。
如今瞧得多了,早不覺有什麼,只是回首前塵,忽然間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目光順移,便見謝婉婷坐在正堂椅中,穿的正是初見時那件雲繡通臂夾襖,頭上所梳的髮髻也和當時所見的一般無二。
回想坤寧宮中的富麗堂皇,奢靡尊貴,再看如今的陋室鬥間,寒酸破敗,就連那香爐中所燃的也是尋常的檀香,不禁讓人嘆惋。
高曖知道她的尊號仍存不廢,便上前行禮道:“第四妹高曖,封雲和,見過長嫂孝感皇后殿下。”
謝婉婷看着她跪下去,脣角抖動着向上挑,哼然笑道:“好,這禮兒算是周正,倒沒忘了彼此的身份,好,真好。”
高曖不欲與她多說什麼,當下也不待她招呼,就自顧自地站起身來,淡然道:“不知皇嫂今日叫小妹來有何事?”
“喲,妹妹急什麼?本宮可是從日間便盼着,好容易望見你來了,便搶着話頭,莫非是待不住?平素叫你去坤寧宮,也是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今晚許是咱們姑嫂間最後一面,難道便不能多說兩句麼?”
高曖向來不善與人爭辯,也知道她叫自己來不會只說幾句便罷休,於是便問:“既如此,皇嫂請說便是,我在此聽着。”
謝婉婷垂首捋着指甲,戲謔道:“既然妹妹都不喜多言,那咱們也不必再繞圈子,索性長話短說。唉,妹妹可知老三爲何要留你在宮中啊?”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我廠花領悟了新技能——心中無馬(⊙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