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間狹小,也無甚陳設,純粹只是個密閉之所。
高曖拼命掙扎着,但終究敵不過幾個人的力氣,被兩名宮人一左一右架住,雙臂反剪在後,死死地按在椅上。
另一人先用帕子塞住她口,跟着就拿繩子上下捆了個結實。
皮肉緊勒的痛楚隔着衣衫從兩臂和肩背處陣陣傳來,她鼻間輕哼着,咬緊口中的帕子,盈光在眸中一閃便即隱去,暗暗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些奴婢面前作興流半滴眼淚。
外頭腳步聲響,又急又快,轉瞬已到了近處。
“昶兒來了……”
顧太后先開了口,隔着面前這道門竟也清晰如常。
“皇妹在哪裡?”
高昶冷沉的聲音傳來,雖然聽得出是在刻意壓着,卻掩不住那股怒意。
三哥來了!
高曖心中立時涌起了希望,聽他方纔那一問,似是不光知道今日召見的事,更清楚太后要將自己禁足在此的心思,所以才急匆匆趕來,有他開口的話,應該能將自己救出去。
正想着,就聽顧太后口氣一變,不悅道:“放肆!大夏以仁愛治天下,你身爲一國之君,在母后面前大呼小叫,成什麼體統?”
此言一出,外面忽然沒了聲息,也不知是高昶被這話嗆住,沉默了,還是在補行大禮。
過了半晌,才聽他道:“方纔是兒臣無禮,請母后恕罪。”
這語氣已和緩了些,但卻仍在微微發顫,顯是氣息難平的緣故,跟着又問:“兒臣請問母后,皇妹人在哪裡?”
“她在哪裡,哀家如何曉得?”顧太后呵然一笑,竟裝起了糊塗。
外面又靜了靜,隨即就聽高昶斂着聲氣道:“母后不要這般說話,兒臣知道她此刻就在宮中。”
“你既然都知道,還問什麼?”顧太后的聲音突然變得陰冷起來。
高曖不禁心下奇怪。
照以往所見,三哥對這位母后向來是神氣和順,孝敬有加,而顧太后對這愛子更是寵溺之極,從無半句苛責的言語,像這般連諷帶嗆的口氣,着實讓人大吃一驚。
她雖不是個敏性的人,此時卻也聽出他們母子間定然先前便已生了些怨懟,絕不是因着今天的事才這般一個疾言厲色,一個語含譏誚。
只聽高昶仍舊沉着氣道:“瞧來母后這邊話是問完了,那便叫她回宮吧。”
“誰說完了?哀家今日召她來爲自己選定駙馬,那丫頭一見便高興得緊,又說自己才疏德薄,禮數也欠缺,執意求哀家教導。唉,話都說到這裡了,我這做母親的怎能不管?思來想去,便留她在宮中多住些時日。”
高曖聽顧太后將這反話說得一如平常,就知道今日她是處心積慮要將自己禁足在這裡。
可這究竟是爲什麼呢?
就算是真硬逼她嫁人,也不至這般不擇手段吧?
她暗自納罕,高昶的聲音卻又響起:“母后身子不好,還是不宜操勞。這等小事還是由兒臣來操辦吧,皇妹那邊也由她回宮自己習學。”
顧太后笑嘆一聲:“自己習學?自打她回宮,日子也不短了,讀過幾卷女戒?習了什麼女紅?又做過哪樣正經事?再這般下去,可真要辱沒列祖列宗了,還是由哀家親自看顧着吧。”
“此乃大事,母后不可倉促定奪!”高昶似是急了,聲音陡然高了起來。
顧太后竟也毫不相讓,尖聲喝道:“這是後宮的事,哀家自然做的了主,你把心思放在朝政社稷上便好,其餘的莫要多管!”
外間又是一陣沉默。
過了好半天,才聽顧太后忿忿地說了句:“好了,今日哀家頭疼,誰也不想見,你去吧。”
高曖心中一沉,三哥若是也沒法子,他又不便接近這清寧宮內殿,這事豈不是再沒轉圜的餘地了?
情急之下,就要起身衝過去,想着弄出些動靜來,好叫三哥知道自己在這裡,可剛一掙動,就被幾個宮人死命摁住,半點也動不得。
“既然如此,便請母后叫皇妹出來,兒臣這裡也有幾句話說要和她說。”高昶的聲音又在外面響起。
她不由一喜,原來三哥還沒有放棄。
卻聽顧太后哼了一聲,冷然問:“你也有話說?是昏了頭的胡話,還是你和那丫頭之間不知廉恥的情話?”
此言一出,高曖登時便怔住了。
原來不止是皇嫂,連顧太后也對她與三哥生出這般懷疑。
她心中砰跳,自己那點懷疑愈發顯得蒼白無力,但卻仍是不肯相信,當下平心靜氣,想聽三哥自己怎麼說。
外頭依舊是沉默,雖然瞧不見,但兩人此刻的情態卻不難想象。
這等待的一刻,竟比身上緊箍的痛楚更加難忍。
終於,外面響起一聲輕咳,高昶的聲音緩緩傳來。
“好,既是如此,兒臣也不怕在母后面前坦誠……兒臣心裡的確有胭蘿,絕不會讓她下嫁出宮……”
他話音未落,便聽顧太后爆喝道:“混蛋!你這不孝子,居然連這等不知廉恥的話也說得出口,你對得起你父皇麼?對得起列祖列宗麼?別以爲那丫頭不是高家的血脈,便妄想有非分之念。好歹她還有個本朝公主的名分,難道你要做個背德逆倫的昏君,青史遺羞,被天下人唾罵麼?”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高曖只覺腦中嗡的一下,身上的力氣頓時全都消散了,只是軟垂垂地靠在椅背上。
不是高家的血脈……
那是什麼意思?
既是說,自己不是父皇親生麼?
這怎麼可能?若不是親生,自己爲什麼又會被封爲公主?而母妃既然不貞,父皇又怎能不顧自己的顏面,容許她繼續留在宮中?
這般石破天驚的大事,的確萬難相信。
可轉念一想,若非是沒有血緣之親,三哥縱然再糊塗,恐怕也不會憑白生出這等念頭來,父皇或許寵愛母后,可在記憶中是否對自己也是一般的疼愛,卻半點印象也沒有,或許這也能解釋爲何自己猜只三歲便被狠心送去弘慈庵禮佛。
她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原本只是覺得自己命苦,不免也有些怨恨,現在想來,其實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能夠活到現在,已是莫大的幸運了。
只不過沒曾想這困擾自己十多年的謎團,到了今時今日竟在這般情勢下才解開,這世間的因果緣分,也確是令人唏噓。
然而若真是這樣,那自己的生身父親又是什麼人?
“母后……原來母后你也知道胭蘿的身世。”高昶忽又開口說道,語聲中同樣充滿了驚訝。
顧太后冷笑着道:“既然連你都知道,哀家平生管着後宮,又怎會不知?實話告訴你,當年你父皇也是一清二楚,去仍對慕妃那不知廉恥的賤人百般寵愛,冷落哀家。哼,一個南陲邊地的蠻夷女子,又是個水性、楊花的賤婦,憑什麼與哀家爭?憑什麼?”
她嘶聲吼着,喘息了幾聲,又怒道:“當年我也是心軟,一念之差,只叫慕妃那賤人去陪葬,卻留了這丫頭一命,沒曾想她比她娘還妖媚無恥,竟將你迷成這副樣子,早知道當年就該狠心下手,除了這個禍胎!”
這番怒吼聲震屋宇,雖然是從外間傳來,仍讓人覺得兩耳嗡嗡,顯是動了真怒。
高曖面色茫然,餘光瞥見那幾名宮人也嚇了一跳,立在旁邊噤若寒蟬,但瞧自己的眼神卻分明帶着不屑和譏諷,就像在嘲罵她是個野種,連他們這些低賤的奴婢都不如。
她倒也淡然,反正十多年來,這公主的身份非但沒給她帶來片刻的歡愉,反而是說不盡的寂寞和傷心,宮中的日子也如同牢籠一般,與弘慈庵相比,不過是換了個囚禁的地方罷了。
三哥雖然有情,但卻是從一開始便抱着那樣的心思,寵着她,也瞞着她,只盼水到渠成,有一天能讓心底的念頭成真。
她雖然感激,但越往深處想,便覺恐懼越甚,即使沒有太后從旁反對,她也絕不會應下這份倒亂人心的畸戀。
只有與他在一起,那勃勃的情意純由心發,說不出的怡心悅懷,悱惻纏綿,片刻也不想放手。
可是現在的自己,還有資格像之前那般深愛他麼?
她只覺胸中錐心的一痛,淚水涌出,順着蒼白的面頰滾滾而落。
此時,高昶的聲音重又打破了寂靜。
“慕妃娘娘早已離世,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母后如今身爲太后,也不必再記在心上……好,兒臣答應母后,不再對胭蘿有非分之想,懇請母后放她回去,莫再逼她下嫁,只留在宮中便是了。”
他話音剛落,顧太后便又是一聲冷笑。
“既是不再有非分之想,又管她嫁不嫁人做什麼?母后早說過,知子莫若母,你有什麼心思,一張口我便曉得了!留在宮中?由着你和那丫頭暗通款曲麼?”
“母后,兒臣……”
“莫說了!哀家這身子骨,防得了你十年、八年,難道能防得了你一輩子麼?等哪日真的撒手去了,你便想着可以爲所欲爲?做夢!若不現在就斷了你的念頭,遲早要生出事來。”
“如此說來,母后是心意已決了?”
高昶沉聲一問,顧太后那邊卻忽然沒了聲息。
隔了片刻,才聽她語聲輕柔道:“昶兒,從小母后最寵最愛的就是你,待長大了,這顆心也全撲在你身上,可你怎的就不懂爲孃的苦心呢?那丫頭無才無德,又是個半路野種,不過和那慕妃一樣有幾分魅人的本事,究竟哪裡配得上你?天下有那麼多好女子,爲何偏偏念着她?你聽母后的話,從此將她忘了,母后也答應不再爲難,還替她選一門好親事,不用再受苦,好不好?”
“好親事,呵呵……”
只聽高昶悽然一笑,冷冷道:“似胭蘿這般的人,天下又能有誰真心懂她?更不用說配得上她。母后也不用騙兒臣,什麼好親事,不過是讓她再入沉淪罷了。”
“昶兒,你這話何意?”顧太后的聲音重又尖損起來。
“沒什麼,母后儘管將她留在這裡便是,但若要下嫁出宮,須得兒臣頒旨賜準,昭告天下,這一節母后也該知道。”
“你……你這逆子!好,好,你若不願嫁她出宮,哀家這便賜死她,到地下與慕妃那賤人母女團聚!”
高昶那邊哼了一聲,笑道:“那也罷,母后若真賜死她,兒臣便終身讓後位虛懸,不留子嗣,死後由近支藩王子侄繼位。待百年之後,與胭蘿同陵合葬,且看母后那時管不管得了。”
“你……你……逆子!氣殺我了……站住,你給我回來!回來!”
顧太后語聲發顫,連聲叫喚,卻不聽高昶迴應,只聞腳步聲漸行漸遠,想是已離去了。
高曖垂眼發愣,心頭卻是翻江倒海。
後位虛懸,不留子嗣,豈不是等同於說自己將終身不娶?
至於同陵而葬,聽着便更加駭人。
她萬萬沒想到三哥對自己竟抱有如此之深的情意,連這種毫無理智的話都說得出,全沒有個爲君者的樣子。
許是愛意愈深,執念愈甚,自己對徐少卿又何嘗不是如此?
若真的不能與他長相廝守,要麼一死,要麼空乏一生的念着他,絕不會再做它想。
如此一想,心中忽然寬了些,也不如何怕了。
隔間的門忽然被推開,一名宮人探頭進來招了招手。
身旁那幾名宮人立刻揪着高曖起身,出了門,拖回到軟榻前。
顧太后仍坐在那裡,面色煞白,胸口起伏,不停地喘着氣,那雙鳳眸目眥欲裂,瞳中閃爍的全是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