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衍趕回廟裡後,因爲擔心師父的狀況便直奔臥房。結果一進屋就看見楊道長正盤膝坐在炕上,顯然在等他回來。
“情況如何?”楊道長見徒弟一身狼狽,手中的寶劍上還穿着個蛇頭,連忙問道。
宋衍一邊將蛇頭和蛇膽交給師父,一邊簡單講述了下事件經過。
當然,和往常一樣,自動過濾了他和神君陽氣換口津的過程。
楊道長鬆了口氣,但隨即又皺起眉頭說:“他讓你去處理過山風實在是太冒險了!他覺得我不是那蛇的對手才迷暈我,怎麼又決定讓你去對付那蛇了呢?”
楊道長明顯護犢心切,對於神君的安排有些不滿。
“他應該是想多鍛鍊我一下吧。”宋衍覺得神君還是挺夠意思的,過山風上門尋仇,他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們師徒倆先走,所以此時難免要替他辯解一番。
“唉,”楊道長長嘆了口氣,“大概是知道我很快就要下山了,他怕你撐不起廟門,所以也很着急吧!最近接二連三的事情都超出了你的能力範圍,我和山神過於急切,都沒有徵求過你的意見……”
宋衍倒不在意這件事,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於是問道:“師父,我能跟你聊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楊道長認真點頭道,“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難處了?”
宋衍透過窗戶往前院的大桑樹看了看,面現猶疑之色。
楊道長見狀,瞭然道:“你是怕他聽到?”
宋衍遲疑着點點頭,他想問的和山神有關,暫時還不想讓他聽到。
楊道長坐在炕上沒動,直接伸出右手在牆上刻畫起來。隨着他手指的移動,白灰牆面上漸漸出現一道符紋。
畫完後,楊道長收回手,氣沉丹田深呼吸了一下才說:“好了,一刻鐘內,外面誰也聽不到我們的談話。”
宋衍這才放鬆了一點,坐到炕沿上說:“師父,你知道山神的本體是什麼嗎?”
楊道長一愣,隨即搖了搖頭說:“我和你師祖起初以爲他是那棵桑樹成了精,但後來他又常以烏鴉的姿態現身……所以並不確定他到底是什麼。”
“那……我和他是不是存在某些關聯?”宋衍小心翼翼地問道。
楊道長沉吟一下,才緩緩說道:“第一次見你時,你病得奇特,我便給你卜了一卦,然後算出兩件事——”他看了宋衍一眼,見他正認真聽着,便繼續往下說去,“一是你這病和前世宿怨有關,二是你和我或我所在的山神廟有某種緣分。”
“所以,您才收我爲徒?”宋衍插嘴問了一句。
楊道長看着他,目光和藹,說:“如果修道能讓你擺脫病症,爲師自然願意領你入這道門。可沒想到,你一上山就受到諸多困擾,爲師便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算錯了……”
“山神不喜歡我。”宋衍直接點破。
“嗯,”楊道長點頭,“爲師也沒想到廟裡的主神竟然會不接受你。”
“那您爲什麼還收我做正式弟子?”宋衍追問道。
“因爲你適合啊!”楊道長笑了笑說,“你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師父很高興能收你做弟子!因爲不死心,師父便又給你卜了一卦,發現跟你有關的一切源頭都在這山神廟裡,所以還是決定讓你上山做正式弟子。”
大概真是應了卦象,宋衍再次上山雖然也被山神捉弄了幾次,但山神的態度還是慢慢好轉起來,並且幾次三番救了他。
宋衍暗自感慨了一下,說:“師父,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夢嗎?我能在那夢裡感受到恨意,覺得有人想燒死我……上一次做夢時,我看見那人了……”
“是他?!”楊道長指着前窗的方向,驚詫道。
宋衍緩緩點了點頭,輕聲道:“我剛纔問過他,但他說夢裡的不是他,而我爲什麼會做那種夢,他也沒告訴我原因……我有種感覺,他是知道的,知道原因是什麼。”
楊道長沉思了一下,問道:“如果真是你的前世與他有仇怨,你打算怎麼辦?”
宋衍垂下頭,想了半天才說:“我是我,前世是前世,一世恩怨應該一世了纔對。可這只是我的想法,我能忘掉前世,不代表別人也能忘掉我的前世……如果他真想找我報前世的仇,我只能認了。”
楊道長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說:“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天意安排你們聚在一起,必定是爲了解決此事的。好孩子,不用想那麼多,你只要活好這一世就可以了,至於結果,交給天道吧。”
“是,師父!”宋衍擡頭與他對視,認真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之所以特意跟您說一下,是想讓您做個準備,萬一您出門回來了找不見我,就只當我去遊方了吧!”
楊道長驚詫之後便是一陣心疼,原來這孩子說了這麼多是怕自己死了惹他難過。
“修道之人講究道法自然,而生老病死皆是自然,你我師徒看開就好,與親人分別傷心難免,但切記沉湎悲傷無法自拔。看破生死,看破情感,看破自己,看破一切,這纔是大道!”
“弟子謹記師父教誨!”
***
太陽從遠處的大山上露出半張臉來,金燦燦的光輝灑得到處都是。
山神廟前院裡的大桑樹在晨光的沐浴下,愈加挺拔茂盛,葉片都綠上三分。樹上有一隻烏鴉,不僅沒有早起時的神清氣爽,反而眯縫着眼睛,懶洋洋地蹲在樹幹上,彷彿隨時都能睡着。
從宋衍回來,它的視線就一直盯着他,感知到那師徒的臥房裡突然起了隔音的屏障,它不禁氣惱地哼了一聲。
但哼過之後,它又冷靜下來,呆呆地望着遠方出神。
它知道宋衍和那臭老道在談什麼,肯定是和宋衍的夢有關。
唉——烏鴉暗自長嘆口氣。
咕嘰——肚子裡突然傳來一陣響聲。烏鴉不得不站起來,待情況緩解後纔再次蹲下去。
它腹中的這團火焰着實不好消化,若不是得了那蛇妖的內丹,讓這丹和這火互相消磨,它還不知道要遭多久的罪呢。
照着原樣複製呢。烏鴉不禁再次嘆了口氣。
它望向遠處,眼神卻早已放空了,腦子裡想的全是自己當年鼎盛時期的光景——羽翼一張便遮天蔽日,身上的烈火能嚇退天上地下一切人妖鬼怪。它和九位哥哥被人們稱爲太陽之神,所過之處能燒乾一切湖泊沼澤。
可惜後來,它法身被毀只剩神體,獨自一人在這裡熬過了數千年光景。
應該恨他的,哪怕他輪迴了百世,每世都不得善終,也依然彌補不了他欠下的血海深仇。
應該放任他自生自滅,不去管他是死是活的,可爲什麼不呢?因爲自己成了他的信仰?還是時間終將磨平一切傷疤?
烏鴉不得不承認,在看見那片熟悉的火焰時,確實十分震驚。那火焰明顯是種自我懲罰機制,完全複製了它們身上的烈火。所以,他每一世都活得那麼短暫,就是因爲受這火煎熬而死嗎?
明明只受一世懲罰就夠了,可他偏要等它原諒才肯返回天界。而它也說過,永生不會原諒他,也永遠不歸天神之位。
幾千年過得既漫長又匆匆,轉眼間他就成了它堅定的信徒,趕都趕不走。
這算什麼?天道是故意的吧?想讓他們和解嗎?
罷了!烏鴉再次長嘆一口氣。和解是不可能的,但既然做了他的神,就負責庇佑他這一世。至於他能修成什麼樣,全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太陽完全升起,霧氣散盡,露水消失,溫度宜人。
肚子裡消停了不少,烏鴉閉上眼睛,終於可以舒服地睡上一覺了。
***
宋衍一直勤學苦練,隨着天氣轉涼,他便在後院裡將各個功法套路和所學的兵器挨個演練一遍。
他正拿着拂塵甩得空氣裡不停發出刷刷聲時,劉居士領着一個身穿灰色道袍的道士拐進後院。
“宋道長,有位道長來找楊道長!”劉居士衝宋衍說道。
宋衍忙收起拂塵,衝那位道士一拱手,客氣道:“在下宋衍,敢問道兄怎麼稱呼?”
那道士打量了宋衍一眼,擡手隨意拱了拱,說:“我是福星觀的弟子,姓於,此次是來給楊道長送個口信的!”
宋衍雖察覺到此人禮數不周純屬敷衍,但依然禮貌地回道:“我師父今早有事下山了,估計下午才能回來。於道長不如留下吃頓便飯,待我師父回來後,您也好將口信傳給他……”
“那豈不是要等上許久?”於道長明顯不樂意了,“既然你是他徒弟,那我就直接傳給你吧,你聽好了——福星觀將於八月初八舉辦羅天大醮,屆時海內外會有大量道修、居士和遊客前來觀禮,觀里人手不夠,師父特命我們來各道場請道友們前往相助。”他邊說邊挺起了胸膛,氣度中透着股傲慢,掃視一下宋衍後又說了一句,“請告訴楊道長務必在八月初五前趕到,若是遲了就不必去了!”
宋衍當即眉頭一皺,心說:這是幫忙?還從未見過求人幫忙還敢這麼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