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極爲安靜。晏雲擦掉眼淚, 和白辰一起靜靜守在師父身邊。
片刻之後,宋衍便成功出竅,脫離肉|身, 站了起來。他拿上準備好的弓箭, 朝晏雲點點頭後, 飛出臥房。
宋衍不知道神君具體在哪裡, 他們之間沒了契約, 想逆向追蹤都不行。但他早已不是當初的小道士了,他不僅達到煉神還虛的境界,還正在向煉虛合道邁進。
他一邊在空中漂浮, 一邊感知着周圍的一切。花草樹木、飛禽走獸會有各自的交流;風可以帶來各種氣息;空氣中的溼度和熱度亦能表達很多信息。
宋衍彙集了各種信息後,朝北方飛去。
他現在雖是陽神狀態, 但依然比不得真正的神仙, 飛得再快也快不過汽車高鐵, 所以直到傍晚纔到達想去的地方。
這裡位於深山之中,此時宋衍正站在一座山峰下, 仰頭上望。
本應常年覆蓋冰雪的山頂,如今卻草木蔥翠,而山間的小溪卻如大河一樣從山頂奔騰而下。
毫無疑問,神君就待在山頂,他用山峰的變化告訴所有人:我就在這兒, 想找我的來吧!
宋衍擡步朝山頂走去。他相信神君一定也感知到他來了。飛上去不過片刻功夫, 但他不想飛, 只想慢慢地走上去。
冬天晝短夜長, 夜色很快就籠罩整座山峰, 幸好今夜月圓,月光照亮了周圍一切。
山林裡靜悄悄的, 宋衍感知不到任何動物的存在。動物比人類感覺更敏銳,它們要麼是察覺到山頂上的強大氣息,要麼是感知到了氣溫不對,總之早已離開了這裡。
兩個時辰後,宋衍終於來到高高的山頂。山頂沒了冰雪覆蓋,露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岩石來,一些頑強的雜草也趁着沒雪從石縫裡鑽出來,給這裡增添了一點綠色和生機。
“你終於來了。”一個身影躺在遠處的一塊大石上,正望着這裡說道。
“你不該用這種方式來逼我。”宋衍看着他冷聲道。
“誰讓你慈悲爲懷呢?”神君由仰臥改爲側臥,面朝宋衍,用手肘撐腮,勾脣一笑時邪氣恣意,“你爲了還債都能甘願赴死,爲了不再生靈塗炭,也一定會來找我的。”
宋衍把身上的長弓摘下來握在手裡,淡淡說了句:“開始吧。”
神君依然保持着那個姿勢,懶散悠閒道:“你不是擅射嗎?來,我就躺在這讓你射!”
宋衍默默看了他一眼,二話不說從背後取下一支長箭,然後搭弓拉弦,瞄向神君。
神君甫一看見他的長箭,便震驚不已。他沒想到宋衍竟然真能造出像樣的羽箭來!
離得這麼遠他都能從箭上感覺到大桑樹和自己羽毛的氣息來。
金烏的巢穴就在兩棵互相扶持依偎的桑樹上,所以他天生喜桑。而他長久地借居在那棵桑樹上,桑樹的樹心早已因爲他的神力而堅硬無比。用此種桑樹心做箭身,自是要比其它木材好上許多。
那箭尾更讓神君五味陳雜了。他當初用自己的羽毛做成羽扇送給宋衍當法器,可宋衍卻毫不可惜地將其剪下做了箭羽。
如果這些只是做箭必須考慮的,那箭身上的其它特別之處,就說明宋衍是真的想殺他了。
他在箭身上刻畫了密密麻麻的陣符咒符,而更絕的是,箭頭雖然沒安箭簇,但卻浸了鮮血,不知情者會以爲這箭是剛從人或動物身上拔下來的。
用自己的精血來開啓和加持箭上的各種符陣,宋衍不僅考慮周到,對自己更是捨得下手,那紅通通的箭頭,也不知吸掉了他多少精血。他這箭雖比神箭稍遜一籌,但仍可堪稱世間最厲害的羽箭。
就在神君思緒紛雜時,宋衍卻已經鬆開拉弦的手,羽箭呼嘯而出,直奔神君而去。
神君知道若是被射中,定是非死即傷,立即起身朝一旁躲去。可他剛纔因爲出神到底是慢了一點,羽箭擦着他的身體而過時,射穿了他的衣襬,然後釘進石頭裡。
石頭受到巨大的衝擊,發出咔咔的聲響,眨眼間裂紋遍佈,在碎裂散落的那一刻,神君飛身至半空中。
神君轉過身,剛想誇誇宋衍逗他一下,卻發現宋衍的第二支箭已經朝自己飛過來。
不給對手任何喘息的時間,當真是要決一死戰啊。
神君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何種滋味,更顧不上思考,急忙側身去躲。可他沒想到,自己之前因爲被羽箭射穿衣襬而中了緩行術,雖然只緩慢了那麼一秒,但也足夠影響戰局了。
隨着噗的一聲,羽箭射穿了他的左肩,鮮血噴濺,他從空中瞬間墜至地上。
還未等起身,宋衍已經站到他身旁,手裡弓如滿月,箭尖正對着他的心口。
神君躺在地上,靜靜望着此時的宋衍。他個子比一年前高了許多,但卻依然清瘦,不,比他們分別前還瘦;他的眉眼長開了不少,以前總是笑嘻嘻的,不是氣他就是逗他,但眼前這人卻沉靜無比,氣息內斂。
他拉弓射箭的氣勢,還是和數千年前一樣啊。神君不禁暗歎。箭出,必然射中,他就是有這種自信和力量,讓所有被他瞄上的人都膽戰心驚。
自己當時也是非常害怕的。眼看着兄長們一個接一個地墜落,他瞬間醒了酒,恨不能馬上逃離這裡,逃回海上的老家。當神箭射來時,他甚至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活下來了,然後今天再次被他用箭瞄準,一如數千年前那樣。
可這一次,他不怕他,也不怕死。
“你贏了,”神君望着他,神色平靜,“動手吧。”
“你的神火呢?”宋衍冷聲說道,“既是決戰,使出全力吧。”
“呵呵,你以爲我在讓着你嗎?”神君嗤笑一聲道,“我本以爲你弄不到什麼像樣的箭,所以前些日子玩得有點大,神火被耗光到現在都沒有恢復,所以才讓你鑽了空子。當然,我願賭服輸,絕無二話,你動手吧!”
宋衍看着他,卻遲遲未動。
“怎麼,捨不得啊?”神君勾起脣角,邪氣地笑道,“你以爲放我一馬我就改邪歸正了?我告訴你,待我神火恢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燒光這方圓百里!你大羿不是爲了天下蒼生能殺我全族嗎?那我就殺盡蒼生爲兄長們報仇!”
宋衍神色木然地調整了下目標,箭尖由瞄準神君胸口改爲瞄準眉心。心臟被毀只能假死一會兒,待心臟再生後他就可以恢復如初,但若是毀掉泥丸宮,即便他是天神也難逃一死了。
他還是那麼善良正直。神君望着宋衍默默唸叨。羽箭上那麼多道符咒,卻沒有任何陰狠毒辣的招數,能死在他手上,也算是個好結果。
宋衍默默看了神君一會兒,左手一顫,右手一鬆,羽箭離弦。
砰——
神君被濺起的土石糊了一臉,而那支射入他臉旁泥土中的羽箭,正微微顫動着,發出輕輕的嗡鳴聲。
“爲什麼不殺我?”神君抹開臉上的塵土,坐起來質問道,“待我神火重燃,你即便做出十支箭也休想殺我!”
宋衍看他一眼,沒有作聲,轉身就走。
神君瞬間追上去,一把掐住他的後頸,狠聲道:“這就是你心軟的下場!”
宋衍靜靜地站在原地,既不掙扎,也不開口。
神君手上逐漸用力,逼問道:“你還有遺言要說嗎?”
宋衍沉默半晌,終於開了口:“你若真要毀天滅地,而我恰好有殺你的能力,那我會先殺你再自殺。”
神君一愣,不禁問道:“你怎知我不敢毀天滅地?本君何曾怕過誰?”
宋衍輕輕嘆了口氣,無奈道:“你不停逼着我殺你,是爲了幫我過情關嗎?”
神君動作一頓,驚訝不已。
“你連顆火星都沒用,不是放水是什麼?”宋衍仰起頭望向遠處,再次嘆了口氣,“過情關不用非得生離死別,我們就此分別永不相見也是一樣的。”
宋衍說完便邁步前行,而神君則站在原地,手上沒有半點力道,被宋衍輕易掙脫。
就此分別,永不相見。
神君突覺心口一痛。他疾步上前一把拉住宋衍的手腕,急道:“你什麼意思?”
宋衍回頭平靜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一邊掰開他的手一邊嘆氣道:“我太累了,不想陪你玩了,我們從此陌路,別再相見了。”
眼見宋衍頭也不回地離去,神君站在原地,突然覺得胸口跟破了個洞一樣,有冷風呼嘯而過。
死在他手上,至少能讓他記住自己,至少能助他過了情關,離成仙更近一步。可永不相見又算怎麼回事?如若不見,那活着的意義和樂趣又是什麼?
神君望着宋衍如雪一樣的髮絲,想到他說的那句“太累了”,既心疼又難過。此時此刻,他真的後悔了。
也許打從一開始,他就不該選這種方法。
這麼做的初衷是什麼來着?知道宋衍對自己有感情,所以藉此幫他過情關。
僅此而已嗎?不,還有別的東西在裡邊。他還想知道宋衍對他有多在乎,是否捨得殺他。如果宋衍通過別的方式過了情關,然後渡劫成功迴歸神位,那他們依然無法在一起,不如趁過情關時死在他手上,讓他永遠忘不了自己。
可繞來繞去,他卻沒有宋衍看得明白——過情關並不難,只要不再相見,隨着時間流逝逐漸淡忘就好。
時間真的是個可怕的東西。數千年前,他曾賭咒發誓要把大羿挫骨揚灰,可遇到宋衍時,明知道他是大羿的轉世,他也沒能下得去手。
更可怕的是,隨着與他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竟忘了仇恨,不僅願意和他在一起,還甘願爲他而死。
“宋衍,我已經瘋魔了,你怎能就此撒手不管了呢?”神君兀自嘟噥一句後,快步朝宋衍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