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委會主任,一年生草本……呃,是三年輪換制,現在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很可能對它沒什麼概念,甚至會把它和街道辦事處弄混,這可完全是兩碼事:街道辦事處主任那可是公務員!
居委會的官方解釋是是居民進行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建設、自我服務的羣衆性自治組織。它在基層政權或者它的派出機關的指導下進行工作。
明白了吧,抓住其中兩個關鍵字眼:自我,羣衆性。有點像我們小時候在老師授權下組成的學習小組。
以前我們經常帶着嘲諷的口氣說居委會大媽怎麼怎麼樣,那是以前,現在可不一樣了——那會居委會光發避孕套,現在還辦交誼舞會。如今我們居委會也是政府發工資,我一個月八九百呢。
本來這樣的好事也輪不到我,自從前幾年國家實行基層管理高素質化以來,再想進居委會就需要大專學歷了,我們這個最基的層很快就成了很多大學畢業生夢寐以求的緩衝站,我之所以能成爲王府大街的居委會主任,是我受到了政府的特別眷顧——因爲我是一個孤兒。
等我渾渾噩噩地從一所三四流的大學出來以後就被直接安排到了這裡,工作地點,居委會,官職,主任。
開始,我認爲我是幸運的,畢竟這個缺兒是很多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求之而不得的;可我也馬上發現自己是倒黴的,因爲我要去的地方是王府大街。
我們說過了,王府大街的排外性是非常強的,我對這裡而言完全是陌生人,雖然不至於像羊入狼羣,起碼也是把猩猩派給了狒狒,而且我還得面對一件事情:我這一來就使以前的居委會主任,孟大媽成了副主任,這在當地人看來無疑是非常嚴重的挑釁。
於是在我初來乍到那幾個月你看吧,我簡直受到了非人的待遇,本地居民在孟大媽的帶領下和我展開了一場了表面上波瀾不驚,實際卻血流成河的鬥爭——流的都是我的血。
我就不明白了,一張普通的敬告居民注意衛生的傳單我貼在小區東門上,他們偏偏要揭下來再貼到西門上;收個衛生費,家裡明明有人就是不給你開門,開了門也說沒錢明天要去銀行取——明明就36塊錢!
被人這麼冷落了一段時間後,我開始漸漸明白祥林嫂在魯四老爺家(又見祥林嫂)得到的那聲“你放着罷”是多麼的淒涼。
後來我想明白了,這就是政治迫害呀!王府大街,這個21世紀本城最恐怖的所在,這裡的居民不光刁悍難處,在政治鬥爭中同樣遊刃有餘,你想,他們當初跟着那姓朱的老不要臉混了幾百年,這方面能不擅長嗎,否則要光靠蠻橫無理也活不到解放前。孟大媽在對付菜販子和我的近交遠攻上就是一個例子!
就在我要被逼得去捐門檻的時候,有人給我出了個主意:用懷柔!具體辦法就是把自己當成一個打雜的,效仿辮子戲裡的小太監,再具體的辦法就是:每次孟大媽再喊我小何主任的時候都自動把它過濾成“小安子”,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讓他們明白誰纔是這裡真正的老大——其實就是一個讓他們明白我不是老大也不想做老大的過程。
就這樣,把每個老太太的話都當成懿旨,把每個居民都看作是自己的主子,我雖然不是公務員,卻搶先一步實現了“人民公僕”的身份,我那位智囊還告訴我,對付這種政治嗅覺極其敏感的人羣,服務不能流於表面,要在細節上下功夫,切實做好實處,就把她們當成我丈母孃、老丈人、小舅子大舅子來討好。後來我總結了一下覺得我也慘了點,“家家都有丈母孃”我是做到了,可我那媳婦在哪呢?這他媽哪是懷柔啊,這是和親!
不管怎樣,通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大家終於不再把我當外人了——可不是麼,一個女婿半個兒嘛。
就拿今天這事來說,孟大媽要不是沒拿我當外人,是絕不會把我調遣得如此得心應手的,王府大街的居民對外,除了蠻橫,還是有一點自矜的。
王府大街前幾年被某歷史學家當成了一種歷史現象來分析,面對諸多不友善的說法,這位教授獨樹一幟,強調不能片面地看問題,據他分析,王府大街的居民那莫名其妙的敵視一切的態度不光是因爲扭曲了的自尊和自卑的問題,更多的是由於這條老街上的土著歷經歷史洪流百年,旁觀了不計其數的世態炎涼,已經看破一切紅塵世事,他們對世界的態度其實代表了一種真正貴族的生存哲理:漠視一切地高貴着,冷眼看世事的時候嘴角帶着一絲冷笑。
這兩句是那位學家的原話。爲了寫完這篇文章他還親自到王府大街來採訪過,當時的居委會主任孟大媽接待了他,當學家拿了一大堆第一手資料,躊躇滿志地出來以後才發現有倆本地孩子正在給自己的自行車放氣,滿腦子高貴的學家滿臉微笑,帶着包容一切的胸懷渾不當回事,回家一氣呵成了上面那篇文章,文章發表後學家故地重遊,覺得自己爲王府大街的居民正了名,怎麼也應該被完全接納了吧,結果孟大媽仍舊不冷不熱地接待了他,學家倍感寂寥,出門的時候抱着自行車再被放氣的心理準備,結果這回還真沒有被放氣——他自行車沒了。
也不知道學家走的時候有沒有看到王府大街居民那“掛在嘴角的一絲冷笑”,我覺得他挺可憐的,用句歷史學名詞說:這人就一2B。
我比學家聰明,明白一個真理:要有小孩子放你氣,你上去踹他兩腳絕對比面帶微笑能感染他們。什麼看破世事歷史洪流都是扯淡——窮山惡水出刁民,你得跟丫們對付!
我依舊坐在一圈圖釘按成的人造革椅子上,喝着兩塊五一兩的花茶,面前攤着那張《參考消息》,閉目養神。
居委會的辦公室不小,有40來平,這是我當了幾個女婿大家獎勵我的,反正王府大街遠離三環地廣人稀,街裡最高的建築是土六樓,臨街全是居民自己蓋的底店,我們這離一個很大的汽車修配廠還有長途汽車站很近。
王府大街畢竟還是21世紀新中國的一條普通街道,它不是水泊梁山也不是金三角販毒地帶,雖然小有惡名,也就附近的人略有體會,生活節奏飛快的人們他是不會特意去看這條街叫什麼名字的,所以開點買賣總歸還是有人來的。
當然,來消費和來銷售我們還是有區別對待的,那個賣菜的小販就是典型——他是唯一敢騎着人力三輪來王府街賣菜而又沒被放氣的人。孟大媽第二天提起他,還說“我還欠他5分錢呢”,第三天便沒有說,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大約菜販子的確是怕了……
我胡思亂想着,不知不覺又把時間放慢了,我之所以說我比別人閒得多,不是因爲我在居委會工作,是因爲我可以隨意揮霍多出來的時間,只要我願意,你們的一秒我可以過成一個小時。
當然,只是我眼裡的一個小時,世界還是世界,一秒還一秒。
世界從來就沒有改變過,所謂的放慢,只不過是在我眼裡,在這個被放慢的世界裡我要正常行動的話,那麼我在你們眼裡可能就像一個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手舞足蹈的精神病——就像看錄象放了8倍快進那樣,快和慢本來就是相對的。
一樣的事物在不同的人看來本來就是有差別的,你把一把槍放在一個神槍手的面前,在他看來那就意味着一個一個的十環;把一團線和一個繃架放在手巧的姑娘面前,在她看來很可能就已經是一副成品的刺繡了。你要把針線給神槍手,他把指頭刺成蓮蓬也繡不出一個靶圈。這全是因爲個人能力的關係。
我靠,又深邃了!我真懷疑因爲這個能力我將在25歲那年搶先活出40歲的心態來,反正那天在網上測驗我就已經37歲了,其實我還不到25歲。當然,也有可能是那個測驗不準,我們家樓下那小丫頭今年16,測出一個56歲來,就因爲失了兩回戀。
這種能力也不是可以隨心所欲使用的,他跟人的力氣是一樣的道理,一個人要想跑得越快他就得花更多的力氣,同樣的道理,我把時間放得越慢就要付出更多的力量,這種力量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但它絕不是永不枯竭的,有時候我把時間放得過慢它就會有衰退的跡象,好在應付日用:比如跑個腿捎個信追個菜販子什麼的足夠了。
它的好處就是平時還有大把時間胡思亂想,我想等我老了,心理年紀不管,但一定已經比同齡人活得更久。
這種力量我使用也並不是太頻繁,有時候一整天都不會用一次,因爲你知道,人活着有時候希望時間過得慢,可有時候巴不得它趕緊出溜過去算了,比如小時候上學,長大了上班,排隊。很可惜我只能放慢時間,不能使它筱乎而過,不過這樣也好,我真怕我擁有那樣的能力之後在一天之內就會變成老頭——你想想,在人漫長無聊的一生裡,有多少時間是有必要珍而重之地度過的呢?哎,又深邃了。
我正坐着,一輛普桑停在了辦公室門口,車門緩緩地打開,一隻手緩緩地搭上車門,一隻腳緩緩地邁出來……我急忙恢復了時間秩序,車裡那人才以正常的姿態下來,他走到我的門前,非常客氣地問:“我可以進來嗎?”
我的門是敞開着的,所以能看清來人的臉,這是一個穿着打扮都很普通的中年人,有些謝頂。
不知道爲什麼,我看到他第一眼感覺就是覺得他從那輛桑塔那車裡出來很不協調,他應該坐更好的車。
只要略有社會閱歷的人就能感覺到,這個中年人絕不簡單,他應該是那種被極其優越的生活滋潤得有些不識人間煙火的主兒,雖然穿着平常面帶微笑,仍舊讓一般人無從親近。我猜他特意坐了一輛破車也是爲了不惹人注目。
我急忙站起來:“您有事嗎?”或許這人還歸我的轄區,王府大街幾個社區兩千來人都屬我們居委會管,有一半個(殘疾人)沒見過的也正常。
他先跟我握了握手——依然是上等人那種保持距離的輕握,不經意間露出了腕子上的歐米咖手錶,不過能看出來他沒有瞧不起我的意思,他的臉上甚至帶着幾分謙恭:“你就是何安憶先生吧?”
“是我,您是?”
“我姓呂,呂唯民。”
“哦,呂老闆,能這麼稱呼您嗎?”
呂唯民見我似乎識破了他的身份,心不在焉地微笑道:“隨便吧,不用客氣。”
“坐吧。”我看了看簡陋的辦公室,也沒打算跟他分享我那兩塊五的花茶,我搓着手說:“您來是爲……”
呂唯民急忙欠了欠剛坐下的屁股,謹慎地說:“我來是請你幫忙的。”
我爲難道:“我應該幫不了您什麼大忙,要是片兒內的事您找孟大媽更靠譜。”我覺得他一準不能是找我辦低保的,開暫住證證明的可能性也不大……
呂唯民把胳膊支在桌子上,頹唐地捋了捋前額稀疏的頭髮,有些虛弱地說:“不久前,我世上唯一的親人,我的女兒死了。”
我稍稍意外,說:“很不幸,可是那個……您是要銷戶的話就找錯地方了,這事歸派出所管。”
呂唯民忽然擡起頭,定定地看着我說:“我是來請你救她的!”
我悚然一驚,不禁下意識地說:“你開什麼玩笑?”
呂唯民好象也有點不自在,但他還是堅定地說:“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幫我的人。”
我一隻手按在桌子上,腦筋急轉,設想如果是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該怎麼辦,最後說:“您的腦子最近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
想不到呂唯民豁地站起來:“當然受過刺激,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唯一的女兒死了!”他歇斯底里地瞪着我。
我纔不怕他呢,在王府大街跟我耍橫相當於去武警宿舍打劫!
我成竹在胸,提醒他道:“你別激動,這事我就算不幫你也沒人能管得着!”
呂唯民卻好象聽出了話外之音,充滿希望且決絕道:“所以你一定得幫我!”這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我這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心虛道:“你再這樣我可報警了啊,我們居委會跟派出所可是有業務往來的!”
呂唯民盯着我眼睛一字一句問:“你確定不幫我了?”
我被他盯得毛毛的,可還是隻能說:“我是有心沒……”
呂唯民忽然轉頭衝門外央求道:“劉老,您是不是該出來了?”
門外傳來一聲儼然的咳嗽聲,我詫異地扭過頭去,只見一個髒兮兮的老頭拎個鳥籠子信步走了進來。
我頓時哭喪了臉,對呂唯民說:“你以後你喊他名字喊全了——劉老六,不是劉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