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泥土翻滾, 一耙子下去,刨出了一叢叢圓滾滾的黃東西。
顧元白眼睛緩緩睜大,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些土豆。
身旁的薛遠驚歎地和他說道:“聖上, 雖然土豆養不活了, 但這些番薯看起來卻很是不錯。”
顧元白:“……唔。”
土豆和番薯長出地面的秧苗並不一樣, 顧元白見過這兩種作物。但他已經在大恆待了整整十四年, 現代的記憶實在太過遙遠, 遠得土豆和番薯的秧苗有什麼不同他已經區分不出來。
他明明記得南側種的是土豆,北側種的是番薯,爲什麼現在卻不一樣了?還是說這兩種高產作物的種子被他搞混了?
還是農戶搞混了?
顧元白往玉米地中看去, 顆顆飽滿的玉米被包裹在綠葉之間,散發着可口清香。玉米還是對的, 顧元白心裡有了幾分安慰。只是尷尬的是, 他這四個月來一直以爲土豆的種子死了, 身邊的人也跟着他一同這樣認爲。顧元白前些日子都已在思索怎麼快速將番薯和玉米的種植方法推廣全國,甚至想好了要吃烤番薯、地瓜幹、番薯餅、糯米果子和麻團……他還想讓人將番薯做成番薯粉, 結果出來的不是番薯,是他早就放棄希望的土豆。
番薯的產量要比土豆好上一些,但要說能做出來的美食花樣,還是土豆多。
但顧元白一無準備二沒想到,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看着滿地的土豆發着呆。
薛遠還在說個不停, “聖上快瞧, 這些番薯的塊頭真是一個比一個大。”
“……”顧元白頓了片刻, 幽幽地道, “是啊。”
農戶沒見過土豆和番薯, 爲了以防這幾樣作物和未來的樣子不一樣,也爲了保密, 顧元白沒和他們描述過這些東西長成後的模樣,也沒告訴他們這些是什麼。
估計現在除了顧元白,所有的人都認爲這些土豆就是番薯了。
站在身後的樞密使眼睛不眨地盯着地裡,嗓子裡吐話也不再連貫,“聖上,光這一塊地挖出來的番薯莫約就有了兩三石的量……這要是、要是整整一畝地都是這樣的量這樣的個頭,豈不是一畝便能高達幾十石?”
周圍人倒吸一口涼氣。
嘈雜聲頓起,少許跟着顧元白前來看新作物的大臣們三三兩兩談論了起來,眼睛盯着土豆不放,嘴中一個接一個“番薯”,“這番薯也不知道吃起來如何,容不容易飽腹”,“外頭一層泥,洗了後可是當果子生吃?”
顧元白揉了揉眉心,吩咐人去撿起幾十個土豆,撐起笑問身後的大臣,“諸位卿想知曉這……番薯怎麼吃?”
臣子們恭敬行禮,按捺不住好奇,“聖上,臣等失禮了。”
“田福生,派人將番薯送去御膳房,”顧元白深吸一口氣,溫和地道,“讓御膳房的人注意着點,切記,番薯上若是變綠若是生芽,一定要將這些地方挖去,不能吃入肚中。番薯皮需削掉,此物可用做燒菜、熬湯之用,也可代麥穗做餅。朕跟你說幾種方法,你讓御膳房按這個來做……”
等他說完之後,心中惆悵,土豆的姓名就這樣稀裡糊塗地沒了,自此以後,酸辣土豆絲都要變成了酸辣番薯絲。
田福生一字一句不敢忘記,“小的這就去準備。”
薛遠也聽得認真,“聖上,番薯好吃嗎?”
顧元白回頭看他,肯定地點頭,“味道十足十的好,無論做素菜還是配葷,都是上飯桌的好東西。”他想了想,厚着臉皮平靜地道:“不輸土豆什麼。”
“那臣就有福氣了,”薛遠笑了,“天下百姓也有福氣了。”
滿地的土豆一個緊挨一個,極易讓人升起豐收的快樂。顧元白帶着衆人經過土豆地,來到玉米地之前。
玉米已經被掰下放在地上,層層堆積得老高,顧元白伸手從上方拿起一個,親自撥去玉米的外衣,金燦燦的玉米一暴露在衆人面前,衆人便愕然,愣愣地看着這漂亮如同玉石做成的果子。
“這東西,朕稱呼其爲玉米,”顧元白動作輕柔地將玉米上方的玉米鬚扯下,前頭金色之中略微泛着白意的玉米頭更加清楚地露了出來,“這東西軟糯香甜,無論是烤、炸、蒸、煮皆好吃,米粒可入菜,也可代粟米,用處多得是。來人,拿些去讓御膳房蒸上,也好讓諸位卿家嘗上一嘗。”
衆位臣子謝恩,顧元白笑了笑,“相比於這兩樣東西的味道,朕更注意的卻是它們的畝產多少。這些異國來的種子太少,一畝地都不到,但諸位卿也親眼見到了,即便不足百粒種子,種出來的東西卻決然不少。”
衆人回首,就見左右兩方分別堆着一堆小丘高似的玉米和“番薯”。
若是一畝地中都是這樣的數量,那可是要比粟畝多了許多!就算“番薯”和玉米的味道不好,但只要吃不死人,那麼就是好東西,只是不知飽腹感如何,種起來又麻不麻煩。
臣子們心中暗思良多,但欣喜興奮還是大過於擔憂。得了聖上允許之後,他們小心翼翼地去碰了碰玉米和“番薯”,那副神態,好似是對着自家剛出生的孫子,既喜愛,又生怕一不小心弄壞。
過了片刻,田福生跑過來請聖上傳膳,顧元白問了問,發現玉米已經蒸好了,索性直接讓人先呈上蒸好的玉米。
玉米含了水之後更爲飽滿漂亮,熱氣在絲縫中縈繞。蒸出來的玉米要比煮出來的更要香甜些,一放到面前,香甜的味道就飄到了鼻端,顧元白聞着這陌生又熟悉的香氣,不由舒展開了眉心。
等聖上動了嘴之後,其他人才試探地嚐了嚐玉米的味道。清甜的味道甫一入口,就不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牙齒刺破米粒,汁水甜而不膩,吃起來着實好滋好味。產量如此之多的作物味道竟然這般的好,這真是出乎預料。
衆人心中不禁對接下來的“番薯”味道更爲期待。
等膳食擺上來了之後,他們一嘗,不由眼睛一亮。
其中有些大臣人已老邁,牙口不好嘗不了玉米,顧元白特地吩咐,讓人將這些老臣所用的土豆燉得更加軟糯,湯汁鎖在土豆之內,比純吃燉肉可要香得多。
這一場午膳吃得賓主盡歡,等臣子請辭時,還有老臣來同聖上偷偷請求,求問聖上可否勻些“番薯”給他們。
顧元白笑着搖搖頭,“這些都要爲明年留種,待明年你們就能吃上這兩樣東西了。”
這日之後,朝中重臣就記下了玉米和番薯這兩個名字。兩種作物還未發行,就已被人隱隱約約的知曉,私底下都期待着明年的春季,耐心等着朝廷的放苗。
*
冬日之後,春日緩慢而來。
這一年的二月份,朝廷的“番薯”種子和玉米種子沿水陸兩路運往各地,今年的種子數量不多,各地方官府都咬緊牙關希望能多要來一些種子。各地送往京城的奏摺八成都在哭訴,但不夠也沒辦法,總量就只有這麼多。
同年九月,“番薯”和玉米的畝產量達到了讓大恆人震驚的程度。
越來越多的人將之視爲神仙賜予聖上的食物,只因聖上愛國愛民,勤懇仁厚,將大恆治理得條條有理。
長生牌豎起,廟宇之中百姓踏足。上香時誠心誠意,只想着讓聖上長命百歲。
能吃飽的百姓越來越多,百姓們心中感慨萬千,想要感恩聖上讓他們吃飽了肚子,但他們什麼也不懂,只能去求佛祖神仙,想要聖上身體安康,只要聖上長久了,盛世也就長久了。
*
上元節那日,顧元白同薛遠低調出了宮。
人影晃晃,他們二人走在其中。時光好似沒有在顧元白的臉上留下痕跡,薛遠看着他的時候,偶爾也會閃過幾分複雜的神色。
顧元白的展眉或是微笑,仍然像是閃着細碎的星光。花燈比不上半分,草木甘爲陪襯。
他越發霽月清風,但大了他兩歲的薛遠,卻已經開始認識到時光的殘酷了。
“怎麼這般看我?”顧元白含笑擡頭看他,揶揄道,“傻子。”
薛遠不由擡起手勾過他鬢角的長髮,綢緞髮絲從手中劃過,薛遠眉間閃爍,良久才道:“我曾在北疆日連那的地盤上留下一份東西。”
顧元白好奇,“什麼?”
薛遠搖了搖頭,去牽住他的手,“等你發現的那日就知曉了。”
顧元白莞爾,與他緩步在燈影之中走動。
薛遠一身玄袍,讓他近年來越發沉下去的氣勢更加逼人。他陪在顧元白的身邊時,就像是心情不虞的大老爺在陪着自己那人人覬覦的寶貝。
顧元白一想,不由笑得更深,他側頭看着薛遠。這個世界無疑是眷顧薛遠的,即便他的眉間已經有了深深皺眉帶來的嚴厲皺褶,但他仍然俊朗,挺拔。時光給他帶來的不止是年齡,還有沉積下來的風采。
濃茶散發香氣,寶劍脫去劍鞘上的華光。本質悠長的滋味更盛,已經不需要其他的東西去做無用的青枝綠葉。
顧元白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時辰。
等他們二人走到橋上時,京城的四處忽而升起了數百盞孔明燈。這些燈光暖黃如星,霎時之間成了一條四散的星河。
橋下響起驚喜的歡呼和讚歎,人人擡着頭去看漫天炫亮的孔明燈,繁星點點,人生百幕,這一幕從眼睛映入心底,打下一道道深入記憶的光。
薛遠也在驚訝地擡頭看着孔明燈,顧元白忽的咳了一聲。薛遠瞬息低下了頭,着急朝他看去。
顧元白的脣角帶着絲絲縷縷歡喜的笑,察覺他的視線後,才含笑回頭道:“今夕何夕,見此良人。”①
薛遠頓住,眼中只有了他。
顧元白擡手,溫柔地在他眉心點了點,“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②
北風來得冷,雨雪下得大。承蒙你將如此多的情意放在我身上,我願與你牽手一起走下去。
顧元白知曉薛遠已經等這句話等很久了。
而他們也在一起十五年了。
時光緩慢,但驟然回頭去看時,卻發覺快極了,快到過去的那十五年的時光,與彼此的快樂回憶佔了絕大部分。
若不是薛遠一年比一年的愛他濃重,以顧元白的多疑性子來說,他不會相信原來世上真的會有這樣濃烈又純粹的愛意,有這樣數年如一日的堅持。
他笑着催促,“說話啊。”
薛遠有些僵硬,長久未曾有過的手足無措再一次地降臨到了他的身上,他張開嘴,舌頭卻開始打結。
聖上的雙眼,比背後的孔明燈還要明亮。
薛遠艱難捋直了舌頭,磕磕巴巴道:“我一直在牽着你。”
顧元白低頭看看兩個人的手,薛遠下意識握緊,顧元白笑了,“那就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