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一直候在乾清宮的小書房外。
他曾聽見十三阿哥失聲痛哭, 瞬間揪心,也聽見康熙皇帝高聲痛罵正紅旗前任統領齊世, 石詠便暗暗鬆了一口氣。只是這一切似乎都不關他什麼事兒。
他獨自一人在乾清宮候了良久, 忽然聽見有宮女前來向魏珠稟報, 說是太后有些不適, 德妃娘娘請皇上過去慈寧宮。
太后的健康實在令康熙懸心,這做皇帝的二話不說,立即命擺駕慈寧宮。魏珠帶着幾名太監與侍衛, 手裡提着一枚馬燈就往慈寧宮趕過去了。
石詠又等了一會兒, 見到雍親王扶着十三阿哥從小書房裡緩緩走出來。十三阿哥早先動了情腸,此刻情緒已經完全平靜下來, 但是臉色蒼白, 額頭上隱隱有汗,想必是剛纔在御前跪得時間太久, 膝痛難忍。
這時魏珠的徒弟小徐趕過來服侍, 說是皇上傳了話, 請雍親王與十三阿哥先出宮回府,今夜所說之事,明日再議。
雍親王與十三阿哥對視一眼, 都覺此前德妃來人稟報太后病情, 似乎太巧了些。畢竟他們剛剛談及這樁“僞礬書案”的首尾始末,康熙皇帝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卻突然被人打斷,難免令人生疑。
可即便生疑又如何?皇上叫人出宮回府, 他們便不能還在這宮裡待着。
十三阿哥走了數步,臉色更差,連小徐也看出來了,連忙問:“十三爺,可要奴才去尋一名御前侍衛來背您出宮?”
石詠聽了便道:“不必如此麻煩!還是我來吧!”
他說着背轉身蹲下,待十三阿哥攀住他的肩膀,這才起身一託,將十三阿哥背了起來。對方是個成年男子,石詠原本未必背得動的,好在上回在九阿哥府上吃過虧以後,石詠鍛鍊了一二,此刻勉力揹着,也不覺得太吃力,只轉頭望着雍親王,請雍親王先行。
雍親王一向冷面冷心,此刻見石詠如此乾脆,臉上露出極爲難得的溫煦,點點頭說:“好,本王先行。”
十三阿哥則在石詠身後說了一句:“茂行,深受你!”
石詠搖搖頭說:“十三爺千萬別客氣……我這,我這不是晚輩麼!”
他是無意說來,倒是勾起十三阿哥另一樁心事:今日石詠送如英回城,這事兒要是能捂住,那英姐兒的名聲無礙還好,若是捂不住,石詠便只能成爲自己的“晚輩”了。
然而十三阿哥轉念一想,若真論家世與人品,石詠倒還真沒什麼好挑剔的,英姐兒即便嫁他,也算不得什麼委屈,只是要過英姐兒親爹穆爾泰那一關並不算容易……這事兒,還得與福晉商議了才行。
於是一行人再度沿着宮中道路出宮,這一回卻走得破快,很快就到了西華門。在那裡,石詠將十三阿哥送至車駕上,這才鬆了一口氣,伸袖抹了抹額上的薄汗。
這時候宮中外班侍衛首領丹濟在遠處打了一聲招呼,“茂行,先別走!皇上還有旨意,先候着,還要問你話!”
聽見這一句,雍親王突然低聲在旁提醒石詠:“一切照實說,不要隱瞞。唯有兆佳氏小姐那一段,你只按伶人說。”
石詠一怔,馬上意識到,當初英小姐從清虛觀裡出來,是扮成了個伶人的模樣的。這樣一說,他便可以幫着維護英小姐的名聲,當即“唉”了一聲應了,隨即隨丹濟去侍衛房那裡候着。
十三阿哥與雍親王同乘一車,待車駕行去裡許,纔開口問:“四哥是否在考驗茂行的品行?依弟弟看,倒沒什麼必要。”
雍親王依舊是一副冷麪,只淡淡地說:“我也只是這麼一說。且看他會不會生旁的心思。”
雍親王的意思,石詠若是真存了攀附之心,大可將他與兆佳氏閨女的這一段說出去,一旦說出去,皇上有可能會下旨賜婚,兆佳氏老尚書府也只會趕着嫁閨女。
十三阿哥望着哥哥,隔了片刻,忽然擡了擡嘴角,說:“四哥其實也是信得過這小子的,此刻不過是故意試一試,不是麼?”
雍親王瞬時臉上有些繃不住,乾咳了兩聲,轉過話頭,問:“怎麼樣,看你跪了許久,我可是擔了不小的心事。”
十三阿哥坦然道:“確實難受了一陣,但是現在不用再跪,便好多了。大約也是我心裡終於暢快了一回的緣故……”
石詠在侍衛處等了好一陣,魏珠那頭卻傳了話出來,命石詠先回去,明兒遞牌子覲見。
石詠無奈,只得回去,行至正陽門,才發現夜已深沉,正陽門已關,只得轉回永順衚衕裡,石家在那裡的宅子還有一房家人在,可以暫時先混上一夜。
然而他趕到永順衚衕,正要叩門的時候,旁邊富達禮來請,而且說是已經幫石詠給椿樹衚衕那邊送過信了,打了招呼說石詠今晚有差事,可能沒法兒在關城門之前趕回家去。
石詠倒是沒想到,他早先被雍親王傳召,被大伯父知道了,便即使人往椿樹衚衕送信,他這位大伯父,確實是個“料事如神”的角色。
一時石詠被富達禮請至書房,兩人對面坐着,富達禮摒卻一切下人,望着石詠,半晌方道:“如今可好,我們伯府是將這位給狠狠得罪了。”
富達禮伸手比了個數字“九”。
上回他從九阿哥府將石詠撈出來,這回又在清虛觀將九阿哥的岳父暴揍了一頓。
然而石詠卻說:“侄兒總覺得,那位做不出這樣的事兒……”
在石詠心中,九阿哥多少是屬於巧取豪奪型的,動輒上演全武行,但若說安排計謀,栽贓嫁禍,這種陰謀詭計對九阿哥來說,好像有點兒……太高級;而欺侮女眷什麼的,卻又太卑劣了。
他又將今日他所經過之事,一一告訴富達禮,只隱去了英小姐那段,說成是個伶人。這下子,便輪到富達禮煩惱了:“聽起來確然不像是九阿哥,難道竟是那位?”
石詠忙問是哪位。富達禮不肯明說,只提醒他,清虛觀的事,樁樁件件,都是在針對十三阿哥。眼下西北邊事初起,十三阿哥最可能威脅到誰的利益,便最有可能是誰做的這個局。至於齊世,他原本一直黨附八阿哥,後來八阿哥失勢,這位到底倒向了誰,倒也不大好說。
想到這裡,富達禮明顯換上一副愁容,望着石詠,說:“茂行,大伯要拜託你一件事!”
“大伯已經觀察你多時,知道你這人秉性踏實,行事用直而不用屈,但真到緊要的時候,卻總能顧全大局。”
“忠勇伯府自先祖石廷柱起,到大伯這一輩,已經是第四代了,在大伯看來,後繼乏力,富安才具平平,訥蘇或有些小聰明,卻不喜讀書進學,怕是要被耽誤了。二房那裡……你二伯靠向十四阿哥,卻未必能有爲對方所用之處,即便靠也靠不長久,不過這樣也好,畢竟這世事……誰知道呢?”
富達禮言語裡,對十四阿哥也透着不看好。雖說有傳聞康熙皇帝已經在着手立儲,可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皇儲是誰。富達禮便謹慎再謹慎。
“所以茂行,大伯心裡清楚,將來你們這一支,成就與聲望會在伯府嫡支之上,到時候,還請茂行千萬莫忘提攜嫡支子弟。”
石詠萬萬沒想到富達禮竟會說出這樣的話,趕緊搖手謙遜,他才這點兒品級與本事,哪兒有能耐提攜旁人?
然而富達禮卻不肯任他謙遜,逼着他答應了,才放他去休息,卻沒讓他回隔壁石家的宅子,而是留他在伯府客房住了一宿。
說是住一宿,石詠卻只歇了兩個時辰,天矇矇亮就先出正陽門,回椿樹衚衕,回家報平安讓母親弟弟安心,然後再匆匆盥洗一番,換上官袍遞牌子陛見去。
石大娘儘管昨夜得了伯府傳訊,可還是懸了一夜的心,待到親眼見到兒子,心頭才總算落下塊大石頭,趕緊張羅給石詠收拾了送他上衙。
至於清虛觀打醮的事兒,昨天鬧了那麼大一出,雖說還有一天才算是完成,十三福晉那邊已經先遞出話來,說是昨日氣壞了老太太,老尚書府的人今兒先不過去了。忠勇伯府經過這事兒,便也不肯去了,伯府老太太富察氏則親自往老尚書府過去,探視老姐妹去。
清虛觀那邊,戲班子唱戲的錢,伯府照付不誤,此外老尚書府還額外送了一筆豐厚的賞錢過去。至於清虛觀的香油錢,兩府管事都是臉一板:對不住,上頭髮了話,這次清虛觀做得不地道,兩府太太奶奶們都惱了,不怪罪已是萬幸,還討什麼香油錢?
張道士也很快聽說了齊世被移交大理寺的消息,心下大悔——他一方外之人,沒事兒摻和阿哥們的黨爭做什麼?無故惹了一身腥,只能自認倒黴,又捨不得伯府和老尚書府這兩家大戶,只能拉下老臉去賠不是,此乃後話。
石詠早早趕到西華門,遞了牌子候見,很快就被召了進去,卻不是去的乾清宮,而是慈寧宮。
康熙皇帝坐在慈寧宮的偏殿裡,手裡捧着前兒個三大織造送上來的織物名錄,正在仔細看一件百幅萬壽紋樣的織錦樣料,見到石詠進來行過禮,老皇帝頭也不擡,悶悶地問:“太后萬壽,預備得如何了?”
石詠萬萬沒想到老皇帝召見他,竟是爲了這事,愣了片刻才道:“回皇上的話,再有個幾日就得了。”
康熙擡起頭,盯着石詠:“不許敷衍朕,你說清楚,太后萬壽之前能得?”
石詠趕緊應是,應承說一定能得,康熙卻說:“朕要先看一眼!”
石詠當即毫不猶豫地再度應下,只說是五日後一定送至御前。康熙見他應得蠻有把握,確實不是敷衍,便微微點點頭,似乎終於放下一件心事,隨即開口又問:“昨夜你爲什麼進宮?”
石詠想了想,老實回答:“是雍親王與十三爺點了卑職進宮的。”
康熙雙眼一眯,又問:“說吧,他們二位要你在朕面前說些什麼?”
石詠假作聽不懂康熙的言下之意,直白地道:“十三爺一直沒跟卑職說過話,沒讓卑職說什麼,雍王爺就只讓卑職在皇上面前照實說,說是一切皇上自會做主。”
康熙面色稍緩,開口道:“你照實說吧!”
於是石詠又將昨日之事重複了一遍,只將英小姐的身份換成了伶人,從頭至尾沒提過兆佳氏的小姐。他從要去清虛觀接母親說起,將發現不對,接人回京,並過去樹村傳訊,搬了樑志國的救兵解清虛觀之圍的事兒給並說了。
康熙昨夜曾單獨問過樑志國,樑志國確實說了給正白旗傳訊的人帶着一名伶人,他們正白旗的人曾一度以爲正紅旗的旗丁是要強霸戲子,所以纔會與富達禮白柱起了衝突,這才一起跑去清虛觀,要教教對方什麼叫法紀規矩,結果誤打誤撞,攔下了正要行兇的齊世。
康熙卻知這名伶人才是關鍵,當即開口問:“你可知這名伶人送了什麼去十三阿哥府?”
石詠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
康熙陡然變了臉色,一聲冷喝,“那爲何這伶人提出要去十三阿哥那裡,你就立即送她去了。這裡頭,究竟有何隱情,你竟敢瞞着朕?”
石詠一驚,他這才發現這套邏輯中有個巨大的漏洞:他就是因爲知道對方是兆佳氏府裡的英小姐,是十三阿哥的侄女,纔會徑直將對方送至金魚衚衕。如果對方真的只是個伶人,他十九會細問清楚,對方究竟是爲了什麼原因要去求見十三阿哥,便不會對送上十三阿哥府的東西完全不知情。
石詠一愣神,康熙便看出破綻,當即一聲冷喝:“石詠,你可知欺君是何等大罪?”
石詠此刻額上全是冷汗,他倒確實沒想到康熙會追問這個。他現在改口,還來得及嗎?
一想到這裡,石詠立即俯首道:“回皇上的話,卑職當時見那‘伶人’,確實穿着伶人的服飾,亦做伶人的打扮,因此便‘只當’他是在清虛觀戲班中唱戲的伶人,至於他爲何要去十三爺府上……卑職的的確確沒有問過,也確實不知道!”
他求生欲算是蠻強的,這一番話字斟句酌,並無一字可以算得上是“欺君”,但就是在極力遮掩,不想將英小姐的事兒直接說出去。
康熙狠狠嚇唬一回石詠,就是想將他的實話嚇出來,這時見石詠言語裡的意思,他是知道那“伶人”的真實身份,只是爲她人諱言,死撐着不肯說出真相罷了。
康熙自己則是早已知道真相的:昨日十三阿哥說得清楚,那份礬書,的確是十三福晉孃家的女眷,誤打誤撞發現了之後,偷偷從清虛觀中送回城的。當時送礬書的人爲掩人耳目,扮成了一名戲班的伶人,並得石詠相助,才得以順利回城。
眼下見到石詠在自己面前百般遮掩狡辯,出發點卻很善良,只是爲了不會有損她人名譽。康熙想了想,終於決定放過石詠一馬,畢竟眼下真相已經大白,而眼前這小子是個孝順的,康熙還指着在太后萬壽之時,能夠靠着他讓太后好好再歡喜一回。
想到這裡,康熙點了點頭,擡腳衝石詠虛踢一腳,道:“還不快辦差去,五日後朕見不到你給太后備下的壽禮,朕就不客氣了,到時要好好治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