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的寶鏡被那一僧一道攜了帶走, 石詠剩下的任務便是將石崇那一枚頒瓟斝再送到妙玉身邊去——這就又得找賈府幫忙了。
於是石詠去找了寶玉。寶玉聽說石詠已經有法子能幫到妙玉師父,自是喜不自勝, 石詠交代他的, 他一概全答應下來, 當下請石詠在外相候, 自己回到賈府園中。
妙玉走後,櫳翠庵無人主持,便自此鎖住。原先櫳翠庵中還有個道婆幫妙玉做些雜事的, 妙玉此去一個人都沒帶, 那道婆便被賈府留在了自家園中,當個雜使婆子使喚。
當初妙玉離開賈府的時候, 隨身只帶了些衣物, 和她日常要用的沙盤乩筆之類。她隨身帶着的茶具,就只有綠珠那一枚頒瓟斝, 妙玉之前所有的不少書籍與茶具, 此刻都一併鎖在櫳翠庵中。原本王夫人曾經起過心思, 要將妙玉的東西收入榮府庫房中,畢竟妙玉的東西,沒有一件不是上佳的古董。但是王夫人這點兒貪念到底被兒媳寶釵勸住。寶釵的道理, 畢竟妙玉只是被人請去算先天神數, 萬一妙玉算得好,日後當真飛黃騰達了,東西指定還是要還給妙玉的,倒不如現在就做個樣子出來。
就因爲寶釵一句勸, 王夫人總算是忍下了那一點貪心。可誰也沒想到,這日寶玉帶了人,直接命人開了櫳翠庵,將妙玉日常用的幾件茶具,什麼點犀啦、綠玉斗啦,連帶那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大盞,一起都盛在一隻巨大的藤箱裡,並請出了一直服侍妙玉的那名道婆,由這道婆扛了那隻藤箱,一起上九貝子府去,尋到當日上門“請走”妙玉的那名管事,大喇喇地說:“這是妙師父日常所用的茶具,以及日常服侍的人,當日妙師父走得匆忙。但她離了這些茶具和服侍的下人都是不行的。”
九貝子府的管事也有些懵圈,畢竟當時與榮府說得清楚,只要妙玉一人便可,不需要她帶任何物事,過來這邊貝子府裡自然將一切安排得妥當。
但是榮府這邊看似放心不下,將人和東西送過來,九貝子府的管事也不便拒絕,當下道:“人就算了,東西要一件件查驗無礙,沒有挾帶之後,就可以收下,這邊一起轉交大師。”
豈料寶玉囉嗦得不行,聽說要查驗東西,乾脆親自將那隻藤箱打開,將裡面盛放茶具的囊匣一隻一隻盡數取出來,拿給貝子府的管事看過,一樣樣地向他講述,這點犀是什麼,頒瓟斝又是什麼,蘇軾當年在哪裡一處秘府見過的珍玩……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將那管事煩了個不住,偏生是他自己提出要一樣樣查驗所有的物事,檢查沒有挾帶的。
待寶玉滔滔不絕地將所有各色茶具介紹完,又非常熱情地對那管事說:“這位是一向服侍妙玉大師的道婆,便由她代勞,與管事一道將東西送進去吧!”
那管事心想:我可真怕了你了。他怕一旦出言拒絕,又惹寶玉再嘮叨上一個時辰,趕緊道:“好好好,這位道婆請這邊。”
他說着起身,又趕緊攔住正要張嘴的寶玉,說:“我醜話說在前面,將東西送進去可以,人還是要請出來的,畢竟裡面自有人服侍。看在您這邊巴巴地跑來一趟的份兒上,且讓這道婆進去見仙師一面,以後就到此爲止吧!”
說着這管事轉身就走,不敢再給寶玉留半句開口的機會。
寶玉總算是鬆了口氣,心想總算是都按石詠所說的,一一都做到了。但是此刻他回想起來,突然覺得,怎麼好像妙公珍藏的茶具裡,那枚頒瓟斝好像不大一樣,上頭蘇軾刻着的那行字……怎麼他原本記得好像沒這麼多字兒來着。
少時這道婆向妙玉交過了東西,被管事帶出來,寶玉便領着婆子去見石詠。
石詠聽那道婆轉述,說是妙玉氣色甚好,看上去一如往常,知道她應當未受苛待。他又趕緊問起:“妙玉師父收了這些茶具,有沒有說什麼,有沒有什麼特殊的舉動。”
他暗自猜想,妙玉應當能猜到他們這是輾轉將頒瓟斝送進去的吧。
果然,那道婆聽了就點點頭,說:“妙師父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日常愛用的那幾件茶具都翻出來看了看。就再沒說什麼了。我見她忙得很,又去將沙盤拿出來,似是要準備做法呢!”
石詠一聽便知,妙玉取沙盤,就是爲了扶乩。想必那位已經發現了石崇的頒瓟斝回到身邊,趕緊扶乩問一問這位。他想,只要頒瓟斝能將武皇寶鏡的消息送給妙玉,兩頭能牽上線。將來那幾位即便身處險地,自保應當也是無虞的。
想到這裡,他趕緊謝過寶玉。寶玉卻搓着手說:“石大哥,將這些茶具送給妙師父,真能幫到她麼?”
石詠點點頭,道:“一定能的。”
寶玉兀自不大相信,但也別無它法,只帶着那道婆離開,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果然,沒過多久,京裡就又傳出消息,八阿哥九阿哥府上請來的那些“高人”被盡數遣散,其中不少人被送出京“清修”。但石詠猜測,這些人的實際情況應當是被送出城去軟禁着了。畢竟城外距離暢春園更近些,且少受些約束。
而且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康熙皇帝已經宣佈了四月末啓程,巡幸塞外,開啓新一輪“燒錢”之旅。這些“高人”們總不能一股腦兒也跟着巡幸塞外去。但是八、九兩位估計又捨不得放這些人走,只能用這種法子變相軟禁着,且先等到康熙回京的時候再說。
石詠覺得這對妙玉來說可能也是一件好事,畢竟多年修佛,她自是能忍耐這樣平靜寂寞的日子。而且在城外佛寺裡住着,總比住在九貝子府來的安全。在那裡妙玉也多少能在小範圍內享有自由行動的權利,這樣也許能爲她創造機會,與武皇的寶鏡相遇。
妙玉在暑熱來臨之前就已出城,入住潭柘寺清修。
雖然此間都是方外之人,當終究是男女有別,妙玉只住在潭柘寺後一處清淨小院中。每日有一對老尼過來灑掃燒柴炊飯,其餘一應飲食起居,皆需妙玉自己動手。妙玉經過起起落落,曉得這些不過是世間常有之事,當下也不抱怨,只在此間默默住着。
這一日,她正坐在靜室中參禪,忽聽屋角頒瓟斝那裡傳來石崇與綠珠兩人的聲音:“妙玉師父,妙玉師父!快請神,有人要降壇了!”
妙玉一怔,忽聽小院外有人說話。她也顧不上那許多了,趕緊取出日常扶乩用的沙盤,焚香禱祝之後找了一名老尼一起過來幫她扶住乩筆。只過了片刻,只見那乩筆在沙盤中飛快地動了起來,寫寫畫畫,卻不成字跡。
那老尼也是個懂的,連忙道:“小師父,您趕緊問您想問的。”
妙玉按捺住心中的激動,連忙問:“降壇的是哪一位高人?”
只見那乩筆在沙盤上立即飛快地寫起來:“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1”
這時候妙玉已經確知是武皇降壇了,趕緊問:“我究竟該如何尋到您,得您的指點?”
乩筆又動了兩下,那勁力卻突然一鬆,就此落在沙盤之中,一動不動。妙玉失望地擡起頭,忽聽她所在的小院之外有人叩門。待她與老尼一起過去開門,只見一個癩頭和尚立在門口,向妙玉雙手合什。他身邊石階上則坐着個跛足道人,此刻正袒胸露懷,揹着身,費勁地捉身上的蝨子。
“小師父,”那癩頭和尚和顏悅色地開口,“好教小師父得知,我與這位道友就住在距此不遠的院子裡,日後大家是鄰居,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儘管提。”
妙玉循着他所指,轉頭望望距離她所居數十步之遙的一個荒僻院落,頗有點兒吃驚。他們這些“高人”之中,這兩位的待遇明顯是最差的。那癩頭和尚便道:“沒辦法,我們來得最晚麼。”
妙玉明白了,二話不說,便雙手合什,衝那癩頭和尚納頭行了一禮,道:“大師!大師懷中的銅鏡,可否借來一觀?”
癩頭和尚吃驚地按按胸口,道:“你怎知我懷中揣了一枚銅鏡?”
妙玉低眉道:“貧尼先師精擅先天神數,早在數年前就曾經斷言,貧尼與‘風月寶鑑’有緣,將來在此必有一會。”其實頒瓟斝早已將風月寶鑑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訴了妙玉,甚至連這一僧一道的形貌都已經向妙玉形容過了。
癩頭和尚吃驚不已,瞥了一眼跛足道人,將信將疑地將懷中的銅鏡取了出來,交給妙玉,道:“小師父年紀尚小,日常攬鏡自照,也是尋常。但須知此鏡有一事要緊……”
“不可照正面,只能照取背面,”妙玉登時接口,“先師亦曾提點,紅顏槁木,不過色相之別,貧尼看去,俱是空矣。”
這癩頭和尚聽妙玉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再無懷疑,知道妙玉定是與這銅鏡有緣,便將銅鏡交與妙玉,雙掌合什,道:“原本就是女子所用之物,暫且交與有緣人保管也未嘗不是壞事。”
說着,這癩頭和尚一提跛足道人的後頸,將他動地面上拽起來,道:“走吧,走吧,眼看着他人已經自有主張,你我還在這裡蠅營狗苟,瞎忙個什麼勁兒……”
說着,嘮嘮叨叨,一起往那破敗的院落過去。
妙玉接了寶鏡,趕緊命人閉了院門,自己回到禪詩中。原本已經靜靜伏在沙盤中的乩筆突然又動了起來,刷刷地在沙盤中落下三個字:“好樣的!”
“什麼,您點了我一道隨扈出京?”石詠吃驚不小。
十六阿哥雙手一攤,道:“怎麼是我點的?明明是皇上欽點的,他老人家說了,你這麼閒……”
石詠摸着後腦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哪裡閒了?就因爲得空搗鼓出了自行車,就證明他很閒麼?
“唉,其實是最近蒙古那一條商路發展得不錯,皇上讓你去看看,蒙古那裡還有什麼缺的。”十六阿哥終於將他們這次去塞外的主要目的點了出來。
“你呀,就當是出京避一回暑,鬆快鬆快,別總將自己那根弦繃得太緊。”十六阿哥好言安慰,“要是實在惦記媳婦兒,那就把媳婦兒也一起帶上麼!”
石詠想想也是,畢竟石大娘與如英都是多年沒有出過京了,倒不如趁這個機會,出京去鬆快鬆快。想到這裡,他已經大致知道該怎麼安排了。
“對了這次,三哥、八哥、十二哥、十三哥,爺,還有十七弟一起出京。皇上還命帶了好幾個十歲出頭的皇孫。”十六阿哥最後又補了一句,教石詠知道他這次與多少大人物一起出京。
石詠想:誠親王一直擔着禮部的差事,十七阿哥則管着理藩院,十六阿哥日常隨扈,十二阿哥近幾年復起,也有隨扈與代爲祭靈之類的差事。這幾位隨扈都不奇怪。這次康熙皇帝竟然點了八阿哥與十三阿哥一起隨扈,倒是一件稀奇的事兒。
他從十六阿哥這裡聽到消息,就立即着手安排。因爲這次十三阿哥也一起隨扈的關係,如英特地去問了十三福晉,得知十三福晉也有意一起前往承德,男人們往科爾沁去的時候,女眷們就在承德住着。十三福晉聽說如英也想去,自然樂意。她膝下孩子多,如英陪着石大娘妯娌一起過去,可以稍許幫她分擔一點兒壓力。
兩下里當即說定,石家與十三阿哥府上的女眷一起過去承德,兩家合住當年老尚書馬爾漢在承德的別院,順便將別院也修整修整,免得常年沒人住,院子失於打理。
女眷這邊都有了着落,石喻也來告訴兄長,說他夏天暑熱的時候想隨老師朱軾出京走一趟。
原來朱軾一直任着左都御史,如今御史“風聞奏事”的權力已經被弱化,朱軾要上奏摺彈劾朝事弊端,必須要拿出真憑實據。因此朱軾想要親自走一趟河南、山東一帶的河工,順便帶年熙與石喻這兩個弟子出京,到民間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