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彬此人, 石詠也聽說過一耳朵,十六阿哥提過, 這位是八福晉的孃家人, 嶽樂的孫子, 瑪爾琿的兒子, 如今安郡王華圯的弟弟。
自從十四阿哥被封爲撫遠大將軍之後,八阿哥九阿哥紛紛往其西征人選裡塞人,華彬就是其中一個。而十四阿哥是來者不拒, 照單全收, 連同這些人帶來的厚禮也一樣。
當時十六阿哥曾抱着後頸說:“如今要是皇阿瑪再允我翻一次內庫,咱們要是能再拍賣一次, 準保就賺大發了。”
石詠還記得當時自己回了一句, 道:“回頭十四福晉委託您將家裡的存貨都拍出去,您一樣賺大發。”這話還惹得十六阿哥哈哈大笑。
結果今日, 石詠就親見華彬這等人過來琉璃廠, 打罵過路人之後, 便徑直前往。只聽旁邊有人略帶鄙夷地冒出一句,“又來一個!”石詠便知這華彬定是過來“掃貨”,去松竹齋這樣的大鋪子挑東西, 準備出手答謝十四阿哥。
石詠身邊, 鄭燮氣得臉色刷白,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石詠趕緊去問了一句:“克柔兄,這到底怎麼了?”
鄭燮一經石詠提醒,突然長嘆一口氣, 頹然道:“多謝石大人關懷,我……我沒事!”他縱使再憤恨,可是卻勢單力孤,在華彬這等人面前沒有半點兒力量。鄭燮只能長嘆一聲,衝石詠長長一揖,就此告辭。
石詠目送鄭燮上車,待他離開以後,自己回到椿樹衚衕的小院裡,徑直回西院去找石喻。
“喻哥兒,剛纔的話,咱們可還沒說完!”
石詠到來的時候,石喻也在自己書房裡發愣,見石詠進來,他一轉頭便看向哥哥,問:“哥,您說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鄭燮的到訪,給石喻上了沉重的一課。鄭燮他們兄弟都認識,而鄭燮的才情世人有目共睹,鄭燮這樣的人,是二十歲中的秀才,而且據石詠說,四十歲才能中舉。一想到這個,石喻這心裡就……
石詠再無顧忌,這個樣子的石喻在他面前依舊是昔日那個小娃娃,他當即一伸手,摸摸弟弟的腦袋,說:“這有什麼自不量力的?你是你,他是他。科舉就是一張卷子,考官看不到答卷的人,是老是少,是胖是瘦,若說科舉是一場朝廷用以取士的公平競賽,也並沒有錯。”
接着他緊緊盯着石喻,緩緩地道:“只是,大哥盼着你能想清楚,你爲了什麼要去考試。”
自從二叔石宏武認歸石家,石詠便覺得弟弟的情緒一直不大對勁兒,好像這個孩子一直在憋着一股勁兒,想要向二叔證明,想要向世人證明,拼才學、拼實力,他絕不會低過人一頭。
“鄭先生是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爲什麼要考科舉,因爲他眼中見了太多不公,想要爲百姓們出一份力,做一點事兒。而你,大哥並不希望你純爲了考試而考試,而應該知道考試對你的意義。”
到了這時候,石詠突然有點兒後悔,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石喻年少的時候給他灌輸太多了寒門學子自古科考一條路之類的話。可是現在想想,若是石喻實在不想考,他完全可以找門路幫石喻捐個筆帖式,和自己一樣,從基層做起,慢慢做上去,前途也不會差;又或是從商,時人如今對商人的態度其實很彆扭,一面嘴上臉上都好酸,一面心裡暗暗羨慕。其實像薛蟠那樣當個快樂青年,也未必是什麼壞事。
石喻面色肅穆,沉默了半晌,擡起頭,衝石詠點點:“哥,我知道!”
石詠:“是不是你爹又從四川來信了?”
石喻被說中了心事,一下子有點兒扭捏,擡頭道:“哥……你,你怎麼知道的?”
石詠伸手比了比,說:“喻哥兒,你是我看着,從這麼點兒高的小豆丁長這麼大的,你這點兒小心事我看不透,我還有臉做你哥嗎?”
石喻登時訕訕地,突然點了一下頭,說:“是爹來信了。”
原來,這石宏武今年早些時候遣人來京給石詠送新婚賀禮,並且寫信向石大娘致歉。畢竟石宏武如今是石詠最近的長輩,卻因爲身負重責,無法離開駐地,令石詠的婚事只能偏勞隔房的富達禮一家子,石宏武十分過意不去。
除了這些以外,石宏武提起了膝下一雙兒女,那個長子已經七歲。石宏武在信中提及他“被教導”得甚好,年方七歲,早已識字三四千,書讀了很多本,有過目不忘之才。但可惜川中沒有太好的先生,日後還是盼着送入京中讀書的。
石詠早先沒聽說這個,此刻聽了,忍不住“呵呵”冷笑,這是那邊在立神童人設了?
七八歲年紀,字識三四千,書讀十幾本,在這個時代,應該有不少靈秀聰慧的女孩子都能達到這個水平吧!
而石宏武這信裡隱隱約約地流露出一個意思,他在川中所討的那一房妻室“甚賢”,能將膝下所出的哥兒教導得出色。這將來若是真的回京,雙方相爭,優秀的兒子,這絕對是對方一出非常有力的砝碼。
石宏武的家事,如今看起來,那邊優勢明顯,這門親事當年就是年羹堯在後頭支持撮合才結下的,對方膝下有一子一女,孩子們都很出色。而王氏這裡有什麼?王氏天性怯懦淡泊,不善與人交際,即便是認下了王家,對方也不見得會將王氏作爲正經親戚來施與援手。
所以石喻才鉚足了勁兒,一定要早早地出人頭地。最好的證明自己的方法,就是科考高中,榜上有名,這是任什麼“神童”傳言都比不過的。若是石喻早早就考中,不僅能爲王氏好生掙一回臉,且更會令石二叔倚重自己這個長子。
或許再等幾年,石喻考起來固然更加穩妥,但是看着情形,四川那邊恐怕不會等太久了。
石詠是看着石喻從一個小豆丁長到現在這副模樣,曾經從衚衕口抓他回家,手把手教他寫字,騎馬帶他出城去“放風”……幾乎可以說,石喻成長的每一個瞬間裡,都有大哥石詠的影子。
此刻哪怕有人當面問起,石詠也會光明正大地承認,他就是偏心,他這個大哥就是要偏着這個弟弟。
所以如今石喻提出要考試,石詠只會全力支持——
“夫子怎麼說?”
他又回到了最先的問題上。
“夫子說,眼下還沒有必中的把握。”石喻耷拉個腦袋。
石詠一想:“話說回來,這種看臉的事兒,誰還有必中的把握?”
啥叫……看臉的事兒?——石喻茫然地擡起頭。
石詠趕緊糾正:“就算都學透了,總還有些碰運氣的成分在。不過別急,院試不是在明年二月麼?咱還有這幾個月的工夫!”
“哥,你這是……答應啦?”石喻一下子雀躍起來。
“你這麼想考,大哥爲什麼要攔着?”石詠奇怪地問,“不過,有件事你得答應大哥。科考只是你人生的手段,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大哥不希望你被科考束縛一生。所以,你若是考了兩回還未考中,大哥希望你也去當差出仕,哪怕是一邊當差一邊科考都成,但千萬不要鑽牛角尖。”
若是教他家出個考瘋了的“范進”,那石詠一定會自責一輩子。
石喻也認真地想了一回,覺得哥哥說得有道理,當即點點頭,說:“我都聽大哥的!”
“真的都聽大哥的?”石詠笑笑,若真要考,他對弟弟的要求可絕不止如此。
與石喻一番長談之後,石詠前去拜訪了弟弟的業師,姜夫子。
說來慚愧,石詠自打差事一忙,就有點兒顧不上石喻的學業,再說他對時下的教育體系完全一竅不通,他“只”會教人寫字,別的恐怕都需要別人教。所以眼下來請教夫子,石詠自己都感到自己有點兒“臨時抱佛腳”的感覺。
“石喻還真是令人頭疼啊!”姜夫子微笑,“他一人說明年要考,結果全學塾同齡的孩子一起都說了要考——”
石詠知道,姜夫子這座學塾,如今已經有些名氣在外,原因就是早先姜夫子教出的第一批學生已經有在鄉試中高中的,其餘參加院試府試,也成績斐然,也就是後世常說的“高升學率”。
可是這麼一羣孩子一起要考,都是十一二歲的年紀,其實再等個幾年下場也可以的,卻因爲要對石喻表達支持的緣故,要陪他一起。這種同齡孩子之間的情誼,聽起來,實在是非常溫暖。
“謝夫子支持!”
石詠趕緊道謝。
“大人客氣啦!”姜夫子呵呵笑着道,“我看看他們一個個你追我趕地學,每日功課沒有一人敢懈怠,我想了想,還是覺得該謝謝大人和令弟纔是啊!”
若是石喻和他的同窗們能榜上有名,姜夫子臉上也有光。
“不過,喻哥兒學得究竟如何了?”石詠問出了他最想問的問題,甭管幹勁有多足,實力纔是關鍵。若是石喻所學的,遠不及參加院試的標準,那早早下場豈不是“找虐”?
姜夫子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相反,他拿出一疊字紙,交給石詠,道:“石大人請看,這是石喻今日所做的功課。這是題目。”
石詠先看題目,見是四個字,“與仁達巷”——這什麼東西?四個字他都認得,可放在一起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石詠趕緊往下看石喻些的“破題”與“承題”,只見弟弟那一手清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地寫道:“仁未易明,而巷以達稱者可記矣。”
石詠:……這些都是啥?
下面的承題繼續寫道:“夫仁非利與命比,而子亦罕言之,殆以其不易達乎?彼達巷者又何以稱焉。”1
石詠曰:……卒。
姜夫子樂呵呵地解釋,這是《論語》中的一句話,上一面一句是:“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下面緊接着是另一章書,開頭是“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於是這題就將上一句的最後兩個字,和下一句的頭兩個字拼在一起,成爲一道題目,即“與仁達巷”。
“這叫做‘截搭題’,就好比《論語》裡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並據此出一道題目叫做‘習之不亦’一樣。”
石詠雙眼已直,捧着這題目半天說不出話來。姜夫子只能再向他解釋:“石喻早已將‘四書’讀得滾瓜爛熟。四書之中詞句有限,句句都做過考題。因此如今的考官大多出些偏題怪題,所以我如今就帶着他們,將以前各府各院所出過的難題都習練習練,看看他們功底是不是夠紮實,也看看他們在考場上能不能隨機應變。”
——感情姜夫子是帶着這些孩子們刷題呢。
石詠忙指着石喻做的破題,問:“喻哥兒做得如何?”
姜夫子拈着下巴頦上已經不再濃密的三綹短鬚,曉得隔行如隔山,石詠在內務府做官做得順風順水,在這準備童生試的考生卷子面前則全然兩眼一抹黑。
“這倒是喻哥兒的強項——老夫教學生教了這麼些年,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竟似將這寫破題承題當做玩解題的遊戲一般……”
石詠一下子想起當初喻哥兒剛剛進學時候的情形,那時他教弟弟,不妨將每項功課都當做一個小小的任務來完成,每完成一個任務都能讓自己擁有成就感與滿足。只沒想到,石喻竟將這種學習方法一直堅持至今,並應用在備考應試上。
他突然覺得有些慚愧,向夫子拱手道:“世人都說讀聖賢書乃是爲了明理,獨我家的將這讀書讀成了遊戲。”這都是他的鍋。
姜夫子只管笑着搖手,說:“石大人莫要太謙,老夫見過孩子多了,自然曉得,要懂那些聖賢的道理,還要靠家人言傳身教、潛移默化才行,若說一旦讀了書就能明理,那世上也不會有‘斯文敗類’之說了。”
“老夫當着那孩子的面,只說他應考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老夫看來,以他的水準,榜上有名當是穩的,若要高中榜首卻有些難度……當然了,世事難料,老夫自不好當那孩子的面兒,將話說得太死。”姜夫子笑呵呵地拈着鬍子。
石詠知道姜夫子所指,一場考試,不確定因素太多,他也無法像預測鄭板橋的中舉年份那樣預測石喻的考試結果。不過夫子既這麼說,他心裡就有底了。
於是他回到椿樹衚衕,與石喻約法三章:頭一件,每日讀書,不可影響作息,晚間到點即睡,不許熬夜;第二件,與他這個做哥哥的一樣,每旬休息一日,拋開學業,放鬆身心;第三件,每日與李壽石海一起晨練,扎馬步、跑步、舉重物……一樣都不能放下。到了府試要連考三天的,石喻這點兒年紀,到時身體吃不消、體力跟不上可不是玩兒的。
石喻萬萬沒想到大哥提的竟是這些要求,然而想想在學塾裡聽師兄們說過的科考經歷,便曉得大哥是在爲自己好。
小石喻眼轉轉,點點頭說:“大哥說的,我都聽。不過,大哥也答應我一個要求此纔好!”
作者有話要說: 1這道截搭題依舊出自《紅樓風俗譚》,是解釋當時的八股文考試命題已經刁鑽到什麼程度了。引用了大約兩三百字,以後在作話裡補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