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阿哥胤祿現任內務府總管大臣, 宮中內侍總管樑九功眼下在慎刑司發作小太監,少不得對十六阿哥禮敬一二, 給一兩分面子。因此胤祿一進院子, 樑九功衝刑杖那邊點了點頭, 打板子的聲音立刻止住了。
此刻的胤祿, 手中託着一隻琺琅彩瓷的鼻菸壺,後領口揣着一柄摺扇,一步三搖地走過來。樑九功帶着身後的太監們一起行禮:“奴才們見過十六爺!”
“啊啊……啊啾!”
胤祿則用一個響亮的噴嚏做回答。
樑九功臉色沉了沉, 趕忙開口道:“近日天氣寒冷, 十六爺務請保重身子。”
胤祿揉揉鼻子,“嗯”了一聲, 伸手便從頸後抽出那柄摺扇, “啪”地一張,握在手中輕輕搖着, 揚起臉, 對樑九功說:“多謝樑總管關懷!”
越是冷, 他就越是要扇扇子!
面對這副憊懶模樣的十六阿哥,樑九功那叫一個尷尬,實在沒話可說了, 只能拱着手對胤祿說:“十六爺手中這柄扇子……的確是名家之作, 風雅之至,風雅之至啊!”
“樑總管果然是個雅人,一見我這扇子,就知道是好東西!”胤祿笑嘻嘻地回答。
石詠也早就注意到了胤祿手中的那柄摺扇。那是一把湘妃竹扇, 扇面上是水墨點染的墨蘭,另一面則是題詩,只是距離得遠了,看不清題款。竹扇的扇柄顏色偏深,有一層瑩潤的光澤,竹子本身斑斑點點的花紋,爲原本普通的扇柄平添不少意趣。
石詠看着暗暗吃驚,若是他記得不錯,他老石家藏的那二十把扇子裡,也有一柄,和這一扇非常接近。只是石家那柄繪的是墨荷,僅此一點不同而已。
石詠正在沉思,忽見十六阿哥似笑非笑的眼光朝他這邊轉了過來。下一刻,十六阿哥卻是在向樑九功開口:“我說樑總管那,這已經進了臘月了,宮中上上下下在忙着預備年事。總管怎麼竟還有功夫在這慎刑司,過問這麼一點兒小事?”
樑九功聽問,便知十六阿哥不知爲了什麼,特地趕過來,要爲魏珠那個徒弟開脫。
他回頭瞄了一眼魏珠,只見後者正眼觀鼻,鼻觀心地躬身侍立着,似乎對遠處奄奄一息的徒弟毫不關心。樑九功再想,覺得魏珠一直被自己留在這裡,絕沒可能找人去通風報信,請十六阿哥過來。看這副樣子,十六阿哥過來慎刑司,該是巧合。
他心知魏珠那個徒弟已經被當了棄子,再追究下去,損不了魏珠分毫,也沒什麼意思,倒不如賣這個面子給十六阿哥。
可饒是如此,樑九功面上總得裝模作樣一回,當即弓着身子對胤祿開口:“十六爺有所不知,這越是到年節,宮裡的奴才們就越是要謹守宮紀宮規,規矩擺在這裡,不能因爲忙,大家就壞了規矩……”
“好了好了!”胤祿出聲打斷了樑九功的話,說:“你樑大總管都在這兒發話了,爺還有什麼好說的!對了,這柄扇子,你既然喜歡,爺就送你了!”
說着,胤祿手裡的扇子“啪”的一收,扇柄倒轉,就懸在空中,等着樑九功來拿。
樑九功久在康熙身邊當差,不是什麼眼皮子淺的人物,適才看過胤祿手中扇子的兩副扇面,就已經知道這東西價值不菲,心裡一動,稍許推讓了兩句,最終還是接了下來,謝過胤祿的賞賜。
胤祿這纔將來意說出來:“年節就在眼前,大節下宮裡圖個喜慶,我看樑總管罰人,就還是點到即止吧!”
樑九功拿人手軟,但爲了面子,多少得再說上兩句,當即又將小徐昨夜的“罪狀”從頭至尾數落了一頓,不外乎“自專”、“擅自引外臣夤夜進入乾清宮”之類。石詠在一旁無奈地想,這個“外臣”,不就是他麼?
胤祿聽得一皺眉頭,手一揮說:“行了行了,樑總管,您這一數落,還數落出癮來了?”
他一板臉,已經換了一副嚴肅面孔,說:“我現管着內務府,昨夜之事,涉及我內務府留在宮中值夜的官員,我少不得要發兩句話。樑總管例不徇私,嚴守規矩,將宮中打理得井井有條,該當褒獎,回頭我自然會在皇阿瑪面前爲樑總管說兩句好話。”
這話鋒一轉,竟是又將樑九功誇上了。
“可是年節將至,皇阿瑪又一向是仁慈憐下的,這名小太監麼……既然是初犯,又捱了板子,受了刑,我看,就革去他在乾清宮的差事,罰他到辛者庫去當個蘇拉吧!”
胤祿說話的時候,魏珠從頭至尾,沒有擡過頭,只在胤祿開口將小徐打發到辛者庫的時候,魏珠才擡頭,帶着感激,看了胤祿一眼。
樑九功早已下了決心,要賣面子給十六阿哥,聽了這話,比他原本設想的處罰還要再重些,哪有不允的?當下命人將小徐拖了下去。
慎刑司的旁人聽了這話,便知小徐這條命是已經保住了。雖然被貶去辛者庫,也有夠慘的,可畢竟比丟了性命要好上不少。
這邊廂十六阿哥開口招呼石詠:“那個筆帖式,就是你,過來,爺有話要問你!”
石詠此刻正在胡思亂想。
他早先僅憑着胸中一腔熱血,就想開口與樑九功理論,如今想想,也很是後怕——連身爲皇子阿哥的胤祿對付這樑九功,也需要迂迴反覆,時不時給個甜棗兒什麼的,而他只曉得直來直往地“講道理”,萬一起到反作用,火上澆油,反倒更害了小徐,該怎麼辦?
石詠不由有幾分灰心,他到底還是不適應這樣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到了此刻,他越發感覺,與物件兒打交道,比起在這個時空裡與人往來,真的要舒心太多了。
聽見十六阿哥招呼,石詠不敢怠慢,趕緊過去。
“你是造辦處的人,爺少不得要帶你去造辦處,教你的上司們好好指點指點你‘規矩’!”
胤祿的語氣很冷,帶了好些責備,彷彿石詠闖了大禍似的。
說着,這位十六阿哥當先走出慎刑司。石詠則耷拉着腦袋,跟在胤祿身後。慎刑司內的人,包括樑九功與魏珠在內,一起恭送胤祿離開。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離開慎刑司,胤祿領頭,往造辦處過去。
待穿過一條窄巷,胤祿回頭,見四下裡無人,突然伸出手,朝石詠肩頭就捶了一拳。
石詠嚇了一跳,只聽胤祿說:“真有你的啊!”
石詠:啥?
“快,快跟爺說說,皇阿瑪書房裡那隻自鳴鐘,機關到底在哪兒,你又是怎麼修的?”
胤祿一臉壞笑,望着石詠。若是這位爺手中現有隻西洋自鳴鐘,怕是會逼迫石詠拆了裝,裝了拆,重複個好幾遍纔會罷休。
石詠無奈了,只得又將向王樂水解釋的說辭又說了一遍。
胤祿興奮地一拍腦袋,說:“廣州工匠,對,廣州!”
這位十六阿哥自幼伴駕的時候就多,跟着康熙帝學了不少“西學”,對西方機械也極爲感興趣,聽石詠提起廣州,這才省起,如今西洋商船、傳教士大多聚在廣州,他倒不妨派個人去廣州淘換淘換,去尋一些有意思的設備。
他腳步匆匆,又往前走了幾步,一回頭,見石詠還在後頭低着頭,慢吞吞地跟着,突然掛下了臉:“石呆子!”
“今日你可知錯了不?”
聽見胤祿訓話,石詠趕緊過來向胤祿行禮並且道謝:“多謝十六爺今日援手之恩,卑職絕不敢忘。”
他已經明白過來,胤祿今日去慎刑司,看上去是攔住了樑九功發作魏珠的徒弟,其實是救下了自己。
若是石詠今日只憑那一時之氣,當衆與樑九功理論,到頭來,他可能闖下大禍而不自知。
胤祿衝他點點頭,小聲說:“知道錯了啊!”
是的,石詠知道了。
他擁有現代人的思維,有後世的平等與平權的觀念。可是這個世界裡的旁人,並沒有。
他要在這裡站穩腳跟,守護自己想守護的,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就必須先適應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再說別的。
就因爲這個,他纔對胤祿格外感激,道謝時也滿是真心實意。
豈知胤祿嘆了口氣說:“別謝爺,回頭你去謝謝王主事去!”
石詠登時想了起來,那會兒慎刑司來人,是他的頂頭上司王樂水檢查了對方的腰牌,才放自己去的。那時候王樂水就已經預見到石詠沒準會意氣用事,所以特爲去求了十六阿哥,前去替自己解圍。
胤祿見石詠說得真誠,臉上的佯怒到底是抹去了,盯着石詠說:“爺要也是這麼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毛頭小夥子該有多好?”
胤祿說話的時候,臉上頗有些惆悵,緊接着轉過身去,沿着宮巷緩緩前行。
石詠跟上去,不禁想起這位歷史上的十六阿哥。這位到底是個聰明的,不僅沒摻和奪嫡,而且還撿漏得了個親王鐵帽子戴着。雍正登基之後向兄弟們清算,允祿也照樣活得好好的,一直混着,混到乾隆朝,得享高壽,可見其八面玲瓏。
可是這麼一想,可能十六阿哥本人也深自壓抑着真性情,暗中渴望着能“天不怕地不怕”一回,卻始終不可得吧!
兩人這麼一前一後,回到造辦處。還未進門,胤祿臉上就已經罩上了一層寒霜。
他板着臉,當着衆人的面兒數落石詠:“你可好生記住了,爺是個怕麻煩的,你若是還想在這造辦處當差,就記得少給爺找麻煩!”
石詠知道這是表面功夫,趕緊諾諾地應了。
旁人卻不知就裡,見到石詠這才當差幾天,就已經被上官好生訓斥了幾回,眼見着又被內務府主官當衆訓斥,大多覺得石詠在造辦處的職業生涯,可能在這七品上也就差不多了。
待十六阿哥一走,石詠趕緊回到東配殿的小屋裡,見屋門口的簾子遮着,石詠趕緊衝王樂水王主事鞠了一躬,鄭重道謝。
王樂水搖着手,只笑說“沒什麼”,又說是“舉手之勞”。
然而石詠卻感激得很,再三謝過。
“這點小事,還值得你一謝再謝?”王樂水手上還在忙着差事,頗有些不滿地擡頭望着石詠,“再說了,誰還沒年輕過不成?”
石詠聽王主事說起這個,一時心裡熱熱的,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往外涌。
他望着眼前低頭做事的王主事,想起自己這個上司,在造辦處熬了十幾年,不過是個正六品的主事,其間浮浮沉沉,恐怕也經歷過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事情,也說過自己想說但是沒說出口的話,因此才蹉跎了歲月,這麼久了依舊只是個基層崗位的平庸官員。恐怕,這一位就是不願自己重蹈覆轍,因此才暗中想辦法請動了十六阿哥。
王樂水見石詠不說話,只管盯着自己,嘴角一咧,笑道:“別問我怎麼猜到的,我只是見到你進這造辦處以來,對上邊一向都只是恭敬,但是你並不怕……”
石詠低下頭,盡力去掩飾自己的些微失態。
的確如此,他就是因爲這個“不怕”,早先纔有那勇氣直接向樑九功喊話。王樂水這個上司,只相處了短短几日,就已經明白了他,將他整個人看透了。
有這樣一位上司,他石詠何其幸運。
“還不快去做事!造辦處不等人的,到點就下衙落鎖。”王樂水見石詠低着頭,一副“感情充沛”的樣子,乾脆板起臉,嗔了一句,“下午你耽誤的這許多活計,難道還指着我替你做完不成?”
一轉臉,又成了那個嚴厲而謹慎的上司。
石詠抓緊這落衙之前的一點點時間,盡力去將還未做完的差事一一去做完。
他比起這造辦司裡的其他人,有一樁好處:新人、不用參加年終考評。因此旁人在琢磨着年終總結的時候,石詠可以趕着做事。
下衙之前,他剛好有事去找察爾漢。察爾漢那一邊專管接受材料,以及與之相關的文書賬冊。石詠來到察爾漢那邊的時候,正趕上察爾漢在接受內務府廣儲司送過來用作金銀器加工的金錠和銀錠。察爾漢便示意石詠在旁邊略等一會兒。
“封印之前,這些金銀,也該夠用了!”察爾漢望着廣儲司送過來的金銀,點點頭笑道。
衙門於臘月二十前後會“封印”,內務府造辦處雖然用不着衙門“官印”,但也是如此,大小官員上下不再處理公文賬冊,只需輪流在衙門裡點卯喝茶即可。一般來說,工匠們也會集體放假,除非有特別急的活計,纔會有人留守。這剛進臘月,離封印還有不到二十天。造辦處這邊則領用一百兩赤金,一百兩紋銀,宮金銀匠作處的工匠們使用。
石詠免不了會想:這麼短的時間,用得了這麼多麼?
接着察爾漢就張羅着交接、登記,將金銀入庫。
石詠在一旁候着,察爾漢一一稱量金銀的時候也不避他,石詠便漸漸看出門道來:這察爾漢經手,號稱入庫了百兩黃金,百兩白銀的,白銀數量沒問題,然而黃金,據他目測,廣儲司送來的,就只有六十兩上下。
好傢伙,這一下,就給打了六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