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嬤嬤緊緊跟着如玉奔出去, 如玉卻沒有往自家府裡的老太太喜塔臘氏休息的地方過去,而是當真如她早先所言, 去了繼母安佳氏那裡, 也不多說什麼, 只微笑坐着相陪。
安佳氏此刻正陪着十三福晉。
十三福晉今日在清虛觀裡張羅了一個小小的茶席, 準備招呼舊友楚則夫人董鄂氏,怕事有不周,便在茶席外面候着。安佳氏便陪在她身邊,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安佳氏心裡有鬼, 哪怕是一切早已經安排停當了,她也只管跟着十三福晉, 一步不敢離開, 生怕出了什麼岔子,回頭送她兩千兩白銀的那一方不肯善罷甘休。她收錢的時候毫不手軟, 卻看不得把銀子吐出去, 那簡直比殺了她還難過。
這時候安佳氏眼見着如玉過來, 雖說這姑娘安靜坐着,神情無異,可是如玉微微顫動的雙手, 還是出賣了她心內的緊張。安佳氏看人眼很毒, 如玉心裡有事她一望就知,隨口問了兩句如玉卻不答,安佳氏當着十三福晉的面又無法再問,心裡少不了焦躁。
隔了一會兒, 金嬤嬤也扶着腰趕過來。
安佳氏見了金嬤嬤偷偷遞眼色,告了個罪便從茶席處退下,來到金嬤嬤身邊,將對方的話一一都聽了去,登時發狠:“嬤嬤,顯見得是兩個姐兒在搗鬼!你跟着玉姐兒過來,焉知房裡那人究竟是不是英姐兒?”
金嬤嬤登時訕訕地道:“大概聽了一耳朵,是英姐兒的聲音沒錯。”
安佳氏疑心甚重:“嬤嬤確定不是聽成了玉姐兒的聲音,她們是雙生女,原本就像。嬤嬤聽岔了也說不定。”
金嬤嬤這下子就更不敢確定了,連聲道:“老奴再回去盯着!”
安佳氏冷着臉:“先到老太太那兒去瞅一眼,見英姐兒不在老太太那兒,再說旁的事兒。嬤嬤,不是我說你,你也是經過事兒的老人了,怎麼這時候竟不知道輕重緩急的呢?”
金嬤嬤被安佳氏一通訓,訓得顏面盡失,少不了認了個錯兒,這才扶着腰慢慢往老尚書府老太太喜塔臘氏歇息的那間院子趕過去。她在老太太喜塔臘氏那裡候了好一陣兒,才允許入內。英姐兒卻不在老太太那兒。老太太喜塔臘氏不聽戲,但是對各家女眷聚在一處看戲時的情形很感興趣,因此拉着金嬤嬤問了好一陣。金嬤嬤支應得腮幫子都酸了,喜塔臘氏纔將她放出來。
金嬤嬤累得兩腿發酸,險些走都走不動,再往關着英姐兒的那間院子過去時,被小丫頭望晴撞了個滿懷,險些一跤摔倒,好在望晴將她拉住,聽說她腿痠腰疼,二話沒說,徑直將她拉到一邊,揉腰捏腿,折騰了好一陣,才放金嬤嬤離開。
而安佳氏那裡,已經陪十三福晉說了好一會兒子話,眼瞅着楚則夫人快要到了,金嬤嬤這才趕到,衝安佳氏點點頭,說:“夫人放心吧,老奴進去張了一眼,確是英小姐無疑。”
她這話說得略高聲,對面如玉若有若無地擡起頭,往安佳氏這裡看了一眼。安佳氏心念一閃,便知玉姐兒這是向自己投誠了——只是玉姐兒投誠的原因還未可知,安佳氏眼下也且顧不上。
又等了約有一刻鐘的功夫,外頭報楚則夫人董鄂氏到了。十三福晉喜氣洋洋地迎了出去,安佳氏倒是不便獨自留着,便也跟出去,打算瞧瞧董鄂氏的排場。
這楚則夫人董鄂氏,乃是前任正紅旗都統齊世之女,她姐姐嫁得很好,乃是嫁給了九貝子胤禟做正妻,乃是九福晉,說來如今的正紅旗副都統楚則與九阿哥胤禟還是連襟。但是楚則是半年前才被調入京城做正紅旗副都統的,此前他一直在盛京練兵,與九阿哥不熟,再者他爲人性情疏淡,與奪嫡有關的亂七八糟也向來不摻和。
這楚則夫人小董鄂氏正是十三福晉的手帕交,兩人的關係一直非常好,甚至比九福晉與十三福晉這對正經妯娌的關係更好些,前些年小董鄂氏一直在盛京,兩人還一直有書信往來。後來楚則入京,十三福晉卻又還未脫孝,因此兩人一直沒機會見。這回在清虛觀,是小董鄂氏進京數月之後,兩人頭回相見。
一時十三福晉將朋友迎進來,聞說小董鄂氏的父親齊世今日也一起過來了,倒也吃驚,連忙問:“我還以爲這打醮看戲就是女人家的事兒,沒想到令尊也覺得這有意思?”
小董鄂氏便訕訕的,說:“誰知道他?自從上回調職,就一直悶悶不樂的,不知怎麼聽說了今日我過來,就說要一起,家裡人都拗不過,這不,就請他陪着一起。好在剛纔在外面還見到正白旗富達禮大人。”
董鄂氏的父親齊世乃是前任正紅旗都統,前些時候康熙皇帝將正紅正藍兩旗大換血的時候,將齊世這個都統給擼了下來,補了通政司的差事。但是多少因爲齊世無過被調職,康熙將他的女婿楚則調入京中,做了正紅旗副都統,多少算是一種補償。
齊世與富達禮都是從一品武官,統領一旗,兩人原本就相熟。所以小董鄂氏的意思,他們兩位可以聊聊,彼此不會覺得太悶。
“快來,我有好東西與你!”十三福晉將董鄂氏往女眷戲樓上引,本想將幾樣專爲董鄂氏備下的好禮先行送出,但一瞥眼見到安佳氏就在一旁,想起畢竟還是有些親戚長輩也在,少不得將安佳氏等人一一介紹,接着便引着安佳氏各自去拜見兩家的老太太,又命小輩上來叩頭,忙亂了一陣,才坐定下來。
十三福晉將早先給董鄂氏備下的禮送出,只說都是眼下京裡女眷之中最最時興的東西。這話說出口的時候,她少不了往坐在角落的石大娘那裡張了一眼,得石大娘回贈一個笑容。
一時女眷們都坐定了,商議着要點兩出新奇的好戲聽聽,富察氏老太太接着讓十三福晉與老尚書府這裡,十三福晉則讓董鄂氏與安佳氏。
安佳氏在一旁看着,知道董鄂氏沒這麼快檢視十三福晉送她的“好禮”,好戲沒那麼快上演,暗自興奮之際,一頭又覺得惋惜。
豈料那邊戲臺上鑼鼓樂器聲響起來,打頭的伶人剛剛開口,唱了一嗓子,突然又人衝進戲園,高聲道:“停,停——”
伶人們不知所措,倒是樂師們馬上住了手,那樂聲立即停了。兩邊樓上聽戲的來賓紛紛詢問,“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了……”
少時只聽腳步聲急促,奔上女眷這邊的樓宇,被人攔住之後高聲道:“齊世齊大人與富達禮大人正要過來這邊樓上。請小姐們迴避,太太們且稍留步。”
樓上未出閨門的少女就只有如玉一個,聞言知道定是“礬書”之事發作了,駭得臉色蒼白。十三福晉少不得安慰兩句,命兩個婆子妥當服侍如玉先到樓上先回避。如玉臨走時一回眸,嘴脣哆嗦,想對姑母說一句什麼的,一眼瞥見安佳氏就在旁邊,遲疑片刻,終究什麼也沒說,頭一低,轉身離開。
如玉離開的同時,另一頭樓板上吱吱呀呀,竟是大隊人馬上來。一衆女眷,無不吃驚,不曉得發生了什麼。最爲吃驚的莫過於董鄂氏,她完全不知父親帶人前來所爲何事,待見到齊世與富達禮在樓板上冒頭,董鄂氏已經站起身,快走兩步上前,見到富達禮又退了半步,低頭行了禮,纔開口問:“父親……”
“我接到密報,清虛觀有人藉機私下傳遞消息,少不得到這裡查驗一番,”齊世說話時餘生冰冷,殊無感情,彷彿這全是公事公辦。
董鄂氏更加吃驚,她着實沒想到父親連自己也要瞞,明明說是過來看個熱鬧,咋麼到頭來已經變成了辦理公務。尤其是在十三福晉眼裡看來,這就像是自己特地將父親引來一樣。董鄂氏心裡酸楚,頗覺得對不起朋友。
十三福晉在一旁卻知不好,對方是衝着自己來的。兩家一起到清虛觀打醮,外頭主事的男人,忠勇伯府是富達禮,而他家則是白柱。眼下白柱人影不見,陪着一起來的則是富達禮。這足以證明白柱可能是身涉嫌疑,已經先一步被齊世的人控住了。
她與董鄂氏是多年的交情,絕不相信對方會故意騙自己、害自己,但是此刻十三福晉也暗悔自己大意了,就算是董鄂氏對自己沒有任何惡意,她父親齊世卻是九阿哥的岳父,若是齊世連這父女之情都可以利用的話……今日她這邊的處境,確實挺難的。
富達禮這時先過去向十三福晉行了禮,告訴她老尚書府老太太尚好、白柱尚好,且不會有人去刻意驚擾。富達禮本人則是齊世請來的“見證”,自會盯着齊世搜查物證時,不會驚擾女眷,亦不會隱瞞查證時的任何一點細節。
十三福晉見富達禮在,畢竟老尚書府與忠勇伯府沒有過節,又聽說母親與弟弟安好,十三福晉稍許放心,當即緩緩坐回座中,昂首吩咐下面的戲班子重新開戲——
“既是爺兒們辦差,那就讓他們辦吧!”十三福晉無所謂地道,“咱們女人家接着樂咱們的!”
齊世見她如此,忍不住也在心裡贊,知道老尚書馬爾漢教女有方,教出來的十三福晉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往人前一站,則自然而然有那皇子福晉的氣度,比他的嫡女九福晉更威嚴些。只不過齊世暗想:且等吧,回頭有你樂的時候。
當下齊世命十餘名正紅旗的旗丁進來,一上樓,已經先將早先十三福晉送給董鄂氏的禮物一件件全都打開,細細翻過。董鄂氏在旁看得目瞪口呆,連連出聲提醒父親,齊世卻恍若不聞。
富達禮在一旁幽幽地開口:“齊世大人,你請我到此做見證,可是我有件事頗不明白,這若是通政司的差事,爲何到此的,全都是正紅旗的旗丁呢?”
齊世臉一紅,他也知道自己行事有些不妥,但眼下什麼也顧不得了,回頭只消將那件東西查出來,想必富達禮也不敢幫着隱瞞,或是指摘他行事不妥。
旁邊女眷看見這情形,安佳氏臉色早已刷白。她不蠢,到了此刻,看見那些旗丁打開那隻織金所的禮匣,將裡面的物事一樣一樣搜遍,便大約知道她親手藏在這禮匣裡的東西,以及偷樑換柱換上的禮匣,該就是旁人口中“私下傳遞消息”的“消息”!
想到這裡,安佳氏的牙齒已經輕輕打着顫。老太太和她的丈夫穆爾泰若是知道了經過她手害了十三福晉,她還有什麼資格做兆佳氏的當家主母?可到了這一刻,怕也無用,她只能縮在十三福晉身後,靜看情勢發展。
十三福晉的鎮定卻感染了與座的其他女眷。衆人紛紛端起架子,畢竟此間不少人身上都是有誥命的,當下便不去看那些正紅旗旗丁行事,紛紛轉頭,望着底下戲臺。
戲臺那裡的人得了信兒,一時鼓樂重啓,伶人們重新拉開架勢開了腔。富察氏老太太則指着戲臺上說:“昨兒個唱得不錯的一個小旦,今兒怎麼不見?”
她轉頭望着安佳氏,輕輕在對方肩上一拍,問:“怎麼了?”
安佳氏卻嚇了一大跳,幾乎從座位上彈起來,嚇道:“不能留了!”
周圍坐着的人,見她如此失態,也頗爲理解,畢竟誰家女眷見識過這樣的陣勢——這旗丁直接衝上來抄撿挾帶的架勢,就像抄家似的。
話一出口,安佳氏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掩了口訕訕地坐下來,正想着到底該如何向旁人解釋,忽聽正紅旗的旗丁向齊世稟報:“回稟大人,沒有——”
這回輪到齊世吃驚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