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咋, 咋會有人問起我?”稀世奇珍一捧雪此刻正蹲在東廂的架上,聲音瑟瑟發抖。

“年, 年羹堯是誰?我可從來沒聽過啊!”

石詠也想不通, 爲什麼年羹堯的人會將賈璉叫去, 然後傳話問他知不知道“一捧雪”。

“我也不知, 爲什麼那邊會問起這個。但是你原本是賈家之物,所以我不能隱瞞我的朋友,我必須要告訴他, 你的存在。”石詠認真地向“一捧雪”解釋。

他早先問過了賈璉, 賈璉完全沒聽說過此物,更加沒曾聽說過家中曾經私藏過這樣一件珍品:“那……那不是戲文裡纔有的物件兒麼?”賈璉當時問。

“唉, 這下子日子可難過了, ”一捧雪萎靡不振地道,“不怕賊偷, 只怕賊惦記。往後我怕是要日夜難眠, 無法安枕了!”

身爲一具瓷枕的紅娘在一旁插嘴:“你本來就沒法兒安枕!”

一捧雪:“你咋也不安慰安慰我……”

武皇的寶鏡這時候恰如其分地出聲:“別鬧!”

東廂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寶鏡這時候開口問石詠:“詠哥兒,你打算怎麼做?”

石詠想了想道:“自然是把一捧雪還給璉二哥!”

旁邊一捧雪還沒吱聲,紅娘先哭出了聲:“好不容易聚了那麼久, 竟一下子就要分了……”一捧雪則瑟瑟發抖, 顫聲問:“詠哥兒,是真的……真的嗎?”

寶鏡繼續出來維持秩序:“別鬧,大家都稍安勿躁!”

東廂又一次安靜下來,寶鏡終於問:“詠哥兒, 你是信得過賈璉的人品,所以相信將一捧雪交出去之後,對方還會將它再還給你麼?”

石詠想了想,又斟酌着道:“是!我若告訴璉二哥,說我修起了一捧雪,他會二話不說就讓我自己留着。”

“但是如今年羹堯的人正追問着他……”武皇插口。

石詠續道:“與其說我信璉二哥,倒不如我說我更加相信年羹堯,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就像一捧雪剛纔自己說的,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可若是咱們明示一捧雪現在是一件毫無價值的破碎玉杯……”

年羹堯早年一手佈下了針對忠勇伯府的局,可是現在二阿哥徹底失勢,遠離大位,他便徹底放手,連過問都懶得過問了。所以石詠相信,若是他曉得了一捧雪早就碎成了二十七片,已經不再存有世俗的價值,想必會不屑一顧。

旁邊一捧雪聽說,立即“嚶嚶嚶”地哭了起來,石詠只能改口,道:“一捧雪在我們這些人眼中,有非常高的美學欣賞價值,可是落到旁人眼中,在市面上叫不上價的東西,纔不會惹他們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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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隻玉杯總算是聽懂了石詠的話,哭聲漸漸小了下去,半晌方問:“你當真嗎?”

石詠認真地道:“我自然當真!另外,還有一件緊要的事,要與你說清楚。”

一捧雪這時已經稍稍鼓起些勇氣,問:“什麼事?”

石詠說:“一捧雪,你已經是一枚成熟的文物了,你若是聽見什麼對你不利的言語,或是感知到什麼危險的時候,你能夠表現得鎮定,堅決不露出破綻嗎?”

他可是記得很清楚,當初他曾經威脅要用一捧雪的碎片給如英磨製玉石戒指玉耳墜,那會兒一捧雪每一片碎片都能劇烈抖動。回頭按照石詠的計劃,送“一捧雪”出去的時候,這枚玉杯若是照樣如此,未嘗便不會露餡。

“我,我……”一捧雪連聲音都打着顫,但是寶鏡與瓷枕都好生勸它,只說這世上再沒有比石詠更可信的,要他一定要信得過石詠,照石詠說得去做。這枚玉杯才終於應下。

第二日石詠便將一捧雪盛在一隻玻璃匣子裡帶去給賈璉過目。

石詠爲了故意表現一捧雪碎後的狀況,故意將那片從未曾粘合的碎片從玉杯杯身上取了下來,粘在玉杯一側的玻璃底座上。玉杯則安放在玻璃底座的另一側,有一個支架將玉杯支起,玉杯下方則是那片鏡面,可以叫人看見玉杯底部的種種細節。

賈璉見了,簡直歎爲觀止,道:“這真的是從我那隻藤箱裡取出來的麼?我在府里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精巧的玉器。”

石詠見那單獨的一片碎片微微搖了搖,心知這個一捧雪大約是在暗自得意,趕緊咳嗽了兩聲,將發現這一捧雪時候的情形都解釋了,又問起賈璉,可還記得那些碎片又是如何得來的。

賈璉努力回想了一回,說:“那隻藤箱裡的東西,大多是兩府有些名貴的器物,打碎了或是有了些瑕疵,但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匠人修起,於是都放置在庫房一角。我當日情急,就將裡面零零碎碎地都倒了出來,裝了那隻藤箱,然後就來尋你了。”

他想了想,又說:“我很小的時候是聽說過家裡有隻很漂亮的玉杯的,但沒聽說過‘一捧雪’這個名頭。那時候還在南邊……對了,家裡有一回遭了賊,聽說那隻玉杯就被摔碎了。”

賈璉努力回想,石詠又見這一捧雪的碎片微微抖動起來,似乎回憶起了當初被打碎時候的慘烈情形。他連忙又咳了兩聲,道:“璉二哥,你今日去年府,要不還是我陪你一起去吧!畢竟這隻玉杯是我修起的,若是那邊有什麼要問起的,我也好幫你回答一二。”

賈璉點頭笑道:“茂行,我這是求之不得啊!”他想了想又說,“這隻玉杯既是你修起的,就該是你所有之物,處置的權力原本在你。只是……”

“璉二哥,年府既問,想必也有對方的道理,咱們要是不出面,便也永遠不知對方葫蘆裡賣得究竟是什麼藥。不如干脆大大方方地展示一二。”石詠抱着一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態。

如今他已經從賈璉口中略知一些一捧雪的經歷,曉得當初賈家還在金陵織造任上的時候,就已經有人覬覦這隻玉杯。但是此後那麼多年,卻再也沒有人提起,直到前日裡年羹堯見賈璉,才終於又問起了“一捧雪”這三個字。

一捧雪,和它所知的那些《天水冰山錄》之外的寶藏,以及石家的二十把舊扇子,外人究竟知道多少,又都打着什麼樣的主意呢?所以石詠無法置身事外,不得不隨賈璉一道去看一看。

於是兩人一道去了年府,賈璉遞了帖子,只說年大將軍昨日見問,他今日是來回話的。門房問過了賈璉名姓,就將賈璉與石詠二人一起帶到了年府上一間空屋子裡。兩人一處坐了一會兒,就有上回來見賈璉的一名大管事出來見賈璉,還帶了一名琉璃廠珍寶齋的老掌櫃,姓孔。

這名孔掌櫃卻認得石詠,他日常使用的老花鏡與放大鏡,都是石詠替他置辦的,因此孔掌櫃沒見過賈璉,先來向石詠行禮,還順便幫年府管事介紹:“這位是我們古董行當裡的行家,石大人。”

賈璉也幫着石詠向那位管事介紹:“上回年公所詢的‘一捧雪’玉杯,下官回去查問了一番,卻發現這枚玉杯早在多年前就已經被打碎,數年前下官將其交給了茂行,由他將這枚玉杯修起,如今便是這副模樣。”

年府管事與孔掌櫃聽說“一捧雪”這樣的寶物,竟又是被打碎,又是被修起的,都吃驚不小,一起聚過來看。孔掌櫃見了那隻盛放寶物的玻璃匣子,已經歎爲觀止,待石詠將經過修復的一捧雪玉杯取出來,託在手中,用放大鏡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終於得出結論:“是……真是‘一捧雪’,真是它……”

接着他萬分惋惜地對賈璉說:“賈大人啊,這枚傳世玉杯,怎麼就被府上打碎了呢?”

賈璉撓撓後腦,說:“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總之我找到它的時候,就已經是碎片了。”

孔掌櫃惋惜地搖了搖頭,道:“這件東西,若是當初沒有碎,放在我們珍寶齋寄賣,少說也能給您賣出一萬兩銀子去,這麼有名的東西……”他在打廣告之餘不忘順便恭維一下石詠,“若是放在石大人他們那個拍賣行,行情更且不止這麼些……可惜啊可惜啊,如今……什麼都說不上了。”

石詠耳中聽着孔掌櫃大叫可惜,眼見着一捧雪那片碎片微微顫動,連忙又咳嗽幾聲,緊跟着向幾人道歉:“實在不好意思,冬日裡燒了炕就一直嗓子發乾,擾了各位了。”

餘人都說沒事。孔掌櫃又仔細地將那玉杯的修補痕跡一一看過,道:“石大人這真是修得天衣無縫,令人歎爲觀止。可是……你爲什麼不將這最後一片碎片也一併修起呢?”

石詠當然不好說這是這枚文物本身自己的要求,只能斟酌着解釋,說:“這玉杯碎了就是碎了,但即便是殘缺的古物,在我眼中,也極具美感。爲了讓觀者能感受到這種美感,我才刻意將這枚碎片單獨擺放。其實將這最後一枚一起拼上,也是做得到的,但似乎便沒有那麼美了。”

年府的管事卻似乎完全不在乎這古董的價值與美感,一味只關注這玉杯碎裂時的狀況,絮絮地問了賈璉不少關於這玉杯被打碎時候的情形,包括當時織造府有沒有將案子報給應天府等等,事無鉅細。賈璉有的還記得,有的記不起了,只大約描述了一番。

管事便又轉向石詠,問起石詠將這玉杯修起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樣。石詠答:“能有什麼異樣呢?當時不過是撿了二十幾片碎玉,隨手拼了做耍的,也沒曾想真能拼成一隻玉杯的樣子。哦,要說異樣,只有這一件,”他伸手指着玉杯杯身上一條玉筋,道,“剛開始見這玉杯周身晶瑩剔透,是稀世之珍,卻沒想到檢查碎片,才發現這裡有一條玉筋。若沒有這條玉筋,這件器物放在我的拍賣行,可以拍到十萬兩;有了這條玉筋,就絕拍不了那麼多了,最多四萬兩;可是偏又碎了……”

他言語中的惋惜溢於言表,旁邊孔掌櫃也一副心中暗恨鰣魚多刺、海棠無香的表情。然而他們說的這些,賈璉和那管事卻完全不懂。當真是隔行如隔山,石詠長長一番話,完全是雞同鴨講了。

年府管事咋舌半天,方應道:“請各位在此稍候,我去向年公稟報一聲。”說着便去了,少時年羹堯過來。

這年羹堯一進屋,顧不上與賈璉石詠他們等人見禮,只淡淡瞥了一眼桌上擺着的“一捧雪”。

石詠只看他這一瞥之後的眼神,便知年羹堯對這隻玉杯已經絕無興趣。他規規矩矩地起身,站在賈璉身旁,一起與年羹堯見禮,只覺年羹堯的眼神飄過來,頗爲隨意地問:“又是你?”

石詠趕緊道:“是,早先在雍親王府上就見識到了年大將軍的風采,只恨無緣與年大將軍多說兩句……”他一番恭維話嘮嘮叨叨,如車軲轆似的便說了下去,身旁賈璉直側目。年羹堯卻不耐煩了,只淡淡地“嗯”了一聲,隨即轉向賈璉。

“真是難爲你,竟然費這麼大的周折,將這東西送來。”年羹堯聲音平平的,“不過既然已經送來,不如就留在年某人這裡吧!”

石詠趕緊輕輕地咳嗽兩聲。

賈璉想了想,往石詠那邊看去,見石詠無所謂地點了點頭,便道:“難得年大將軍對這件物事如此喜愛,請將軍儘管收起。只恨當初那盜賊可惡,昔年竟將這樣一枚珍物打碎了……”

他還未說完,年羹堯已經哈哈大笑,伸手拍拍賈璉的肩膀,故作親熱地說:“只是一個玩笑而已,閣下真當我年某人是這等貪圖小便宜之人麼?你既如此爽快,我又怎好奪人所愛,這枚物事,還是交還閣下吧!”

他說着對身旁的管事說:“替本將記下,賈府的這個小朋友,我算是交下了!”

這話說完,年羹堯舉手告辭,沒有半句廢話。這邊管事便也敦促着賈璉與石詠兩個將東西收拾了出府。

兩人走出年府,彼此對視一眼,這才鬆了一口氣。賈璉釋然地道:“這回總算沒得罪這一位。”

說實話這石詠背後也是出了不少冷汗。他剛纔就是賭年羹堯是出言相激,不是真心想要這枚玉杯,所以才慫恿賈璉大方了一把。但若是歪打正着,年羹堯順水推舟地接受了,他可真的哭都沒處哭去。

不過石詠剛纔也不是全無把握地賭了一把,他是見到了年羹堯的眼神,便猜他已經對“一捧雪”完全失去了興趣,開口向賈璉討此物只是最後試探一把,看這東西在賈璉等人心中是否還有價值。若是“一捧雪”在賈家人眼裡都已經沒什麼價值,年羹堯更加不會要。要知道,這年頭,人情往來都是要還的,年羹堯怕纔是懶得欠賈府什麼人情,纔會有這麼一出“玩笑”。

不過無論如何,這一關已經過了,年羹堯不會再強討“一捧雪”了,石詠一顆心完全落了地。

賈璉當即將那隻盛在玻璃匣子裡的一捧雪交還給了石詠,道:“茂行,這東西理所當然該是你的。儘管拿去吧!”

石詠想起早先年府管事問過賈家在金陵織造時候的事情,便提醒賈璉在金陵暗中打聽一下舊事,看看這消息是不是從金陵傳揚出去,傳到年羹堯耳中的。畢竟年羹堯是鳳陽府人,故鄉與金陵也不算很遠。

賈璉應了,約定明日再見一回石詠,他需要再問一些其餘的事。石詠哪有不應的,當下兩人別過,石詠帶着一捧雪,匆匆趕回椿樹衚衕小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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