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朵朵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不過她的肩膀還在抽動，時不時啜泣一下。
何遠從車上拿來抽紙巾，抽了幾張，遞給唐朵朵。
唐朵朵接過紙巾後，埋着頭，在臉上擦拭了一下。
何遠就那麼看着她。
一直到唐朵朵擦完臉，何遠才道：“現在好了點了嗎。”
“嗯。”唐朵朵發出一個鼻音。
可能因爲剛剛哭過的原因，唐朵朵的鼻音有些含糊不清。
她臉上還是有點花，眼淚在她白淨的臉頰上，留下一條條淚痕。
兩隻小眼睛紅紅的，像是一隻小兔子，明明心裡很委屈，臉上卻是一副倔強的樣子，那模樣，讓人覺得好笑，又感到心酸。
算起來，除開唐老離開那一次，這是何遠第二次見到唐朵朵流眼淚。
“說出來，說出來就好點了。”何遠嘆了口氣，彈了一下手上的菸灰。
唐朵朵將紙揉成了一團，捏在掌心中，低着聲音道：“你真的不是不想要我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瘦弱的肩膀，還在一陣一陣的顫抖。
何遠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從她的聲音中，能感受到她的緊張，不按，還有……惶恐。
作爲一個同樣高敏感性格的人，何遠很清楚，唐朵朵能說出這句話，用了多大的勇氣。換做是他的話，寧願矯情到死，都不會去張這個口。
所以，何遠用很認真的眼神，盯着唐朵朵，沉重而又緩慢的說道：“不會。”
唐朵朵擡起頭，看着何遠的眼睛，好像在確認什麼。
何遠就那麼直視她的眼睛，一動不動，直到唐朵朵自己先敗下陣來。
唐朵朵飛速的轉移視線，扭頭轉向窗外，用手背擦了一下臉頰。她的神情有些慌亂，精緻白皙的小臉上，閃過兩朵紅暈。
她深呼吸兩口氣，道：“既然這樣，那就不用換學校，也不用搬家了，我覺得現在的日子，過着挺好……”
“朵朵。”何遠出聲，打斷了她，“你還記得，你爺爺心裡最放不下的，是什麼嗎？”
“我知道，可我覺得，不需要做什麼改變。我現在已經努力在學習了，那些東西我看的懂，用不了多久，我……”唐朵朵想解釋，何遠也沒有阻止她，只是在一旁靜靜的看着。
漸漸地，唐朵朵的聲音越來越小，但她還是努力爭辯道：“我覺得，真的不用，我現在很努力了，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把成績提升來。”
等到唐朵朵說完之後，何遠纔開口：“朵朵，你覺得，你爺爺希望看到的，只有你的成績嗎？”
這一次，他沒有給唐朵朵說話的機會，彷彿自言自語道。
“如果只是想讓你活下去，想讓你學習成績提高的話，真的，朵朵，他不用把你交付給我。他只需要把你交付給你那羣親戚，用他作爲父親的最後一點顏面，懇求他們，讓你繼續上學。相信我，雖然不一定能讓你過的有多好，卻至少能夠讓你安安穩穩的長大。但，這真的就是他希望的嗎？”
“朵朵，你爺爺，希望你有一個穩定的成長環境，她希望你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健康，快樂的成長。”何遠說着，眼睛盯着唐朵朵。
唐朵朵沉默了。
她緊咬下脣，雙手放在腿上，兩根手指交叉在一起。
“我也是從學生時代走過來的，我很清楚這裡面的東西。真的，不怕打擊你，一開始知道唐老的願望時，我是絕望的。因爲學習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一件穩紮穩打，循序漸進的事情。哪怕是那些天才，在缺少近九年的教育下，想要憑藉自己的努力，考上一個好分數，也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兒。”
“好，就算你夠努力，也足夠的聰明，但高考這種東西，從來不是看你自己拼不拼命。除了你自己要拼盡全力之外，還要看別人，別人發揮的好，你的機會就小，相反，別人發揮的不好，你的機會就大。”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別人比你聰明。而是比你聰明的人，還比你努力；比你努力的人，還比你會找方法。你想要彎道超車，但別人根本不給你超車的機會。”
“朵朵，現實不是童話，不是所有人，都是龜兔賽跑裡的兔子。那些真正聰明的人，是不會停下來，站在那裡，等你超過他們的。”
“所以，你真的覺得，以你現在的狀態，以你現在的生活環境，你真的可以將前部身心都放在學習當中，去提高自己的學習成績，讓自己順利考上大學嗎？”
唐朵朵好幾次想要張嘴。
但每次都只是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
何遠見狀，笑了笑，道：“而且，朵朵，你真的覺得，只是考上大學，就能夠讓你滿意了嗎？”
唐朵朵聞言，歪着腦袋，一臉不解。
何遠也沒看她，他左手拿着煙，目光看着前方，視線有些模糊，不知道回憶起什麼。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井底之蛙的故事。”
“我小時候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以爲故事是在諷刺青蛙，是在說它故步自封，坐井觀天，非常的狂妄自大。等到長大以後，我才覺得，其實這個故事，是一個很悲哀的故事。”
“青蛙爲什麼會在井底呢，因爲它出生就在井底啊，它生在那裡，長在那裡，看到的也是那裡。它不像白天鵝，一出生，就擁有着整個天空，對它來說，那個井，就是它的家，就是整個世界。”
“而白天鵝呢，它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而且它很幸運，非常幸運，因爲它是天鵝，它天生就有翅膀，可以在天空中翱翔。所以，它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也有能力去探尋這個世界有多大，因爲……它可以飛啊。”
“而青蛙呢，它只是一隻青蛙啊，你要讓它用那雙小短腿，登出那口深井，然後靠着兩條腿去丈量這個世界有多大嗎？那可真是難爲它了，畢竟，我們都知道，用翅膀飛的，總比用兩條腿走的來的快。”
“而且，天鵝天生就比青蛙強大。對於天鵝來說，因爲它會飛，所以只要它自己不作死，那麼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情況，都不會對它造成傷害。反之，青蛙就慘多了，它的天敵有很多，外面幾乎到處都是它的敵人，什麼蛇啊，黃鼠狼啊，貓啊，狗啊，甚至是人——烤青蛙挺好吃的，我記得以前好吃街那邊，有很多賣青蛙的，一到夏天，街上到處都是烤青蛙的味道。”
“但，你敢明目張膽的烤天鵝嗎？”
“只要有誰給你拍張照，發到微博上去，要不了多久，你就會被人肉出來，招到網民的唾罵，甚至被執法機構找上門來，去局子裡喝幾杯茶水，運氣不好，可以喝個好幾年。”
“所以，你看，這個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
“別人在嘲笑青蛙目光短淺，坐井觀天的時候，有沒有人考慮到，是因爲它的出生，還有生存環境，讓它只能選擇這樣一種生存方式。”
“畢竟，那口井雖然小了一點，但總比出去後被蛇吞掉，被貓頭鷹抓走，被流浪貓捉弄，被人類烤來吃了……要好的多吧。”
“這種生存方式雖然憋屈，但好死不如賴活着，生物的第一本能，就是先生存下去。有句話叫做‘窮不過三代’，那是有道理的，因爲窮到第三代，已經養不起孩子了，連後代都無法養育，怎麼談得上第四代，第五代……”
“但，朵朵。”何遠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目光看向唐朵朵。
“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做青蛙的。很多人表現的樂在其中，是因爲他們只能當青蛙，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的機遇，遇到合適的人，能夠將自己拉出深井。不過，反正你也是要拼一把，難道你甘心一輩子當一隻躲在井底的青蛙嗎，你甘心一輩子都呆在這個小城市嗎。”
“朵朵，告訴我，你，喜歡北京嗎。”何遠盯着唐朵朵的眼睛。
他說這話的時候，內心是沉重的。
沉重之中，又彷彿帶着一絲火焰。
何遠嘴上在說那隻青蛙，其實他自己就是那隻青蛙。
一直在大學以前，何遠都對所有人說，他喜歡悠閒的生活，喜歡呆在小城市裡，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房子，這輩子就呆在縣城裡，哪兒也不會去……
都是扯犢子！
他是不想出去嗎？
他是不敢出去！
就像童話裡的那隻青蛙一樣。
何遠靠什麼出去，憑什麼出去？
他那個時候，身上一直沒什麼零用錢，一直到大學的時候，他打工存了兩千塊錢，恰逢七哥在羣裡開玩笑，邀請大家去北京玩，何遠一狠心，跟七哥私聊了一下，表示自己想去北京。
那個時候的互聯網，都還比較純潔，何遠他們這個圈子又比較小，只有十幾個人，大家都認識了四五年了，彼此之間雖然沒見過面，但也算知根知底。更何況，何遠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身上又沒錢，有什麼好騙的。
再加上那個時候，他手上掙錢了，心也打了。
他想像自己母親說的那樣，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所以，何遠在跟七哥聊了一陣，包括去北京要帶什麼東西，洗漱用品，被褥什麼的。七哥說不用，拿那麼多幹嘛，到了北京再買。
何遠一想也是，自己第一次出門，什麼都不清楚，什麼都不知道，提着那麼多大包小包的東西，也確實不太方便。
然後何遠又問一下，去了那邊，租房大概多少錢。
七哥說不用，直接去他那裡住，可以省一點房費。
何遠一聽這話，還有點不好意思，畢竟自己過去，請別人接一下自己，照顧一下自己，已經很麻煩別人了，再住別人那裡，不方便就不說了，確實太打擾人家。
但何遠那個時候手上又確實沒錢，裝不了大氣，只能在心裡下定決定，到了那裡之後，儘快找一間房子，哪怕是地下室，也將就着住了。聽說地下室的房子比較便宜，一個月只要幾百塊，自己只在那裡過一個暑假，兩個月的時間，身上這點錢，加上打工的收入的話，應該夠。
臨去北京的時候，何遠又不會買票，還是請教的小藍。結果小藍當時也在成都上大學，就說剛好暑假要回老家，就順便幫何遠把票買了，連錢都沒收，說是等何遠回家之後再給她。
本來那個時候何遠身上就沒錢，這點車票錢雖然不多，但對當時的何遠來說，能解決不少問題了——至少能買一牀被子，還有一套洗漱用具。
雖然他不好意思，但那個時候，也只能厚着臉皮接受了。
說實話，現在何遠去過的地方，有很多。
但他永遠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去北京時的那種惶恐，忐忑。
火車票不會買，地鐵不會乘，甚至連去大商場裡買東西，何遠都不敢進去——他以前從來沒進過那麼大的商場，以何遠那小市民的心態，他覺得去那種街角的便利店，隨便買買就行了，去商場的話，應該會花很多錢。結果七哥告訴他，不是這樣的，大商場裡有打折，算下來比街頭的便利店還要便宜。
真的。
何遠那個時候，特別的小白。
白到他現在回望過去，都有種不忍直視的感覺。
但，就是那一次。
何遠這隻從小生活在井底的青蛙，終於跳出井底。
他終於像白天鵝一樣，見識到了外面那廣闊的世界。
可能在白天鵝看來，何遠這隻青蛙所看到的，只是它每天都看膩了的東西。但對何遠來說，那確實是一個從未見過，一個完全新鮮的，陌生的世界。
直到那個時候，何遠才知道，他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唐朵朵現在的情況，跟何遠當初一模一樣。
因爲沒有見識過外面的世界，所以她覺得，自己可以忍受平庸的生活。
但，何遠不希望這樣。
正是因爲經歷過這個階段，何遠更加清楚，一旦唐朵朵以後長大了，見識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她一定會後悔的。
就像小時候後悔，自己爲什麼沒努力學習，考上一個好一點的大學；工作之後，又後悔，自己爲什麼當初沒擦亮眼睛，選一個好一點的專業，只能拿着農民的工資；畢業幾年之後，又後悔，當初爲什麼沒有努力拼一把，成功上位，當上管理層；後悔當初爲什麼沒有買房，後悔……
何遠已經後悔過了。
他不想唐朵朵以後也跟着後悔。
“我……”唐朵朵張了張嘴，表情有些糾結，“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