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我迷迷糊糊地醒來。
我能夠感覺到我躺在柔軟的牀上,不過,我也意識到這並不是我的房間,因爲這裡有一股我的房間所沒有的麝香的味道,這更像是一個女人的房間。
我躺在牀上,還沒有完全恢復神智,便聽見周邊一個女聲響起:“巴拉特教授,殿下沒有什麼大礙吧!”
巴拉特教授?
不知道爲什麼,我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但是就是想不起是誰了,但我能夠確定我曾經聽到過。
然後,我聽見了一個我一直躲避的人的聲音:“放心吧,夫人!殿下沒有什麼大礙。殿下的身體真是驚人的堅強,在這種嚴寒之下暈過去,居然沒有發燒的跡象,真是太神奇了。”
我又聽到之前的那個女聲:“那麼殿下爲什麼會暈過去?不會是有其他的疾病吧!需不需要仔細檢查一下?”
那個叫做巴拉特教授的人說:“沒有大礙,不需要緊張。殿下可能是太冷了,纔會暈過去。畢竟殿下的年紀太小了,無法向成年人那樣忍受嚴寒。你不是也說,最初遇到殿下的時候,他像冰塊一樣嗎?”
“是的。但是教授,他還是個孩子,我真是擔心他會……”
我到現在已經認出了那個女人的聲音,我記得在我失去意識前最後聽到的就是這個女人的聲音。我意識到,在我暈過去的時候,是她救了我,否則我一定會在這個冰冷的日子裡,一個人孤零零的在渺無人煙的花園中凍死。
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但是,從他們的對話中,我猜測她可能是凡爾賽的某一個貴婦,這和我最初的想法相同。
夫人的話語充滿着關切,這令我很感動。
自出生後,由於宮廷的規矩,我和親生父母的接觸不超過三十個小時,而且因爲我的兄弟姐妹很多,因此,這三十個小時中,也是很他們分享的。這一點我很無奈,卻也不得不接受。這就是宮廷,父母不能直接照顧孩子,特別是當孩子不止一個時。
只是,如此一來,前世便缺乏家庭溫暖的我,如今更是對家庭溫暖有着異樣的渴望。
我知道,我的保姆和侍女,她們照顧我更多的只是出於一種任務,因爲王室給她們錢,她們才照顧我。我根本不相信這些平時一副冷漠臉孔的人會對我有什麼感情。
我終於在凡爾賽中遇到了一個有真情的人,我在內心中也將她視爲了安全的避風港。我覺得她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雖然我還不知道她的身份。
夫人和巴拉特教授的談話還在繼續,但他們的聲音極小,我勉強才能夠聽清。
巴拉特教授說道:“十分抱歉,夫人。我知道你看見了殿下就想到了芳芳小姐。當時我也嚇了一跳。不過,請您放心,殿下的身體比芳芳小姐好很多,他不會像芳芳小姐那樣的。”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教授。”
夫人在哭泣了,我能夠從她的聲音中聽出哭聲。
只聽巴拉特教授急忙說道:“不、不,對不起,夫人。我只是不希望你太悲傷。”
我閉着眼睛,但我可以感覺到,夫人來到了我的身邊。
她可能就坐在牀邊。
她撫摸着我的額頭,她的手很柔軟,動作很輕柔,撫摸得我很舒服。
我聽見她喃喃說着,是很輕的聲音說道:“多像啊!多麼像我的女兒啊!我怎麼沒有早點注意到你呢!”
我一定有點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這位夫人可能是有個女兒,但是她的女兒很不幸地已經去見上帝了。夫人一定很悲傷,日夜思念着女兒。我從小穿着女裝,長相方面也略顯陰柔。可能是穿着女裝的我和她的女兒長得很像,所以她纔將我看作了她的女兒。
巴拉特教授這個時候突然說道:“夫人,殿下的身體沒有大礙,可是離日程表上規定的擊劍訓練時間還有三十分鐘。殿下現在也沒有醒來,恐怕會趕不上擊劍訓練,我想還是先將殿下的狀況通知國王陛下,否則,一旦這件事先被其他人知道了,他們指不定會怎麼利用此事大做文章,還是應該謹慎一些。”
我聽得出巴拉特教授對夫人十分忠誠,因爲他說話很真誠。不過,因爲他的態度,我也對夫人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在凡爾賽中,貴婦人不少,可是能夠得到他人忠誠,又有可能被他人攻擊的,卻很少,只有少數幾個人。我的祖母,王后波蘭的瑪麗萊辛斯卡,我的母親薩伏伊的瑪麗約瑟芬。雖然與她們接觸得很少,但我也能夠確定,在我身邊的不是她們中的任何一人,因爲她們是不可能在政治上有敵人的。
這個宮廷很龐大,我早有意識,現在更有了深切的體會。我發現,作爲王太子的繼承人,我對這個宮廷瞭解的實在太少。
夫人說話了,她充滿氣魄,鏗鏘有力地說出了每一個單詞:“那些小人要攻擊我就來攻擊吧!反正我所受的攻擊也夠多了。”她撫摸着我的頭,語氣便軟了些說道,“去告訴國王陛下吧!”
我敬佩夫人的氣魄,她表現出了這個宮廷中少有的王者之氣。我雖然還不知道她是誰,但也多少聽出了她現在的處境,而且我也知道,如果我生病的事被告知了國王路易十五,那麼就可能會成爲一件大事,而夫人也可能受到非議。
我知道我必須“醒”過來了,雖然夫人的牀比我的還要舒服。
我在巴拉特教授走出去之前,慢慢睜開了眼睛。我努力做着表演,讓他們相信我纔剛剛醒來,沒有聽見他們之間的話。
“哦,我的上帝!您終於醒來了,我的殿下。”
令我驚訝的是,發現我醒來的不是在我身邊的夫人,而是那原本準備離開,最後回望一眼的巴拉特教授。我不用確認,因爲房間中就只有他們兩個人,這唯一的一個男人一定是巴拉特教授。
看見巴拉特教授的臉後,我愣住了。只見他滿臉的白鬍子,與我最討厭的科學課教師——老神棍一模一樣。
我這才意識到,我那憑自己喜惡來記住一個人的任性有多麼的礙事。
我因爲不去記老神棍的名字,而不知道剛纔一直與夫人對話的巴拉特教授居然就是那個老神棍。
老神棍並沒有令我花費太長時間來記憶。
在我驚訝的時候,夫人已經起身,走到了老神棍身旁。
她恭敬地向我行了一個禮。
我總算是看到了她的臉。
她看上去三十多歲,但我知道這不是她的真實年齡,凡爾賽的女人幾乎個個都是保養專家,真實年齡和臉上的年齡至少差十歲。她的嘴脣紅潤富有光澤,臉龐白皙光滑,甚至還反射着潔白的亮光。
她是一個美人,是我在凡爾賽中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但是,我能夠感受到,她的身上並不是僅僅只有美麗,還透露着一種凡爾賽貴婦們中少有的智慧。不是那種小女人勾心鬥角、爭寵獻媚的小聰明,而是那富有才氣的大智謀。真正令我傾倒的就是這種大智謀。
她沒有對我說一句話,臉上也沒有多餘的反應。她態度的一百八十度轉彎,讓我很驚訝。
老神棍開口向我問道:“殿下,既然您已經醒了,那麼是否可以前去繼續上課了?”
我發覺,不僅僅是夫人,連老神棍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他說話時雖然很恭敬,但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似乎他對我說話時,語氣中並沒有之前對夫人說話時的忠誠、關切。
“咳咳……”我故意咳嗽了兩聲,用着不熟練,他們聽起來結巴的法語說道,“十分抱歉,老師。希望你能原諒我沒有上你的課。”
我表現的很謙卑,但這是表演給夫人看的,而不是這個老神棍。我努力給我尊敬的夫人留下好印象。
“哦,您不需要如此,我的殿下。”老神棍惶恐地說道,“是我沒有盡到責任,才讓你變成這樣。”
老神棍看似要哭了出來,可是這卻沒有令我有一絲感動,一面是我發現了他實際上是在惺惺作態,另一面是我的注意力正在夫人的身上。
我向老神棍問道:“老師,請問這位美麗的夫人是誰?我以前怎麼沒有見過?您能像我介紹一下嗎?”
老神棍和夫人互相看了看,他們的神情透露着猶豫之色,而我仍然躺在牀上,等待着他們的回答。
回答我的是夫人,可是她的聲音卻令我失望。不再是之前的溫柔,而是冰冷。
她屈膝行禮,說道:“我的殿下,我是蓬帕杜侯爵夫人讓娜安託瓦內特。”
我禮貌性地回禮道:“你好,侯爵夫人,認識你我很高興。”
夫人再次行了禮。
老神棍這時又說話了:“殿下,請恕我多嘴,您的擊劍訓練時間就快到了,您再不起身的話就要遲到了。”
我明白老神棍這是在趕人了,因爲連我也能夠明顯地看出,他所忠誠的夫人並不希望我多留在這裡。
我點了點頭,說道:“那好吧!就依照你說的。”
我不能表現出什麼不正常的事來,所以我只能選擇離開。
爲我穿衣服的是夫人。
宮廷中有嚴格的規矩,爲王后等女性貴族穿衣是一件十分榮耀的事,因此,當有身份高貴的女性在場時,這位女性有優先權。
一直以來,我都是由侍女或保姆伺候穿衣,我不知道這些規矩是否也適用於我。因此,我對夫人親自爲我穿衣而沒有叫來一個侍女的行爲感到疑惑。我不知道她是怕走漏了風聲,還是因爲就算叫來了侍女,也必須由她親自爲我穿衣,她不想多此一舉。
我又穿上了那套令我生厭的女裝。
我站在夫人的鏡子前看了看自己。歷史上的路易十六是一個著名的胖子,但我現在卻覺得,我的長相與畫像中的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小時候差不多,都很漂亮,幾乎可說是一個漂亮的“小公主”。
長得漂亮或許是遺傳的原因,我的祖先都很漂亮。歷史上的路易十六居然會是一個胖子,很顯然這是後天的環境造成的。
我向夫人簡單地道了別,然後便由老神棍帶了出去。
待要走出夫人房間時,我偷偷回頭看了一眼,我看見,夫人背轉過身,一手扶着梳妝檯,一手捂着臉,她似乎是在哭泣。
想到我在裝睡時聽到的話,又看到了此情此景,我不禁對夫人的境遇產生了同情。
作爲母親,她失去了孩子,而我長得又很像她的孩子。我能夠想象她是以什麼情感來照顧我的,或許她已經將我看作了她的孩子。
現在,我走了。出了這個門,我不再是躺在她牀上的小寶寶,而是法蘭西王太子的繼承人,我是路易奧古斯特。身份的差別,對她來說等於是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失去孩子的痛楚,是無法習慣的。她恐怕只會比第一次更加痛苦。
我跟着老神棍離開了夫人的房間。
凡爾賽很大,我這個自由受到限制的人根本沒機會摸熟裡面的路。
從這裡到擊劍地改怎麼走?我選擇跟着老神棍,因爲這是唯一確保我不會迷路的方法。
跟在老神棍身後,這實際上是不允許的,因爲我的身份在他之上,我必須得走在他前面,他必須跟在我的身後。可是,他並沒有意識到,或是意識到了卻沒有改正,而我也無所謂這些繁瑣的禮儀,於是也就任由這樣了。
夫人給我留下了好印象,至少她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後,第一個感到親切的人。不過,我現在最爲好奇的也和夫人有關。
她是什麼人?爲什麼我從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卻又能感覺到她是這個宮廷中的大人物?
我想要弄清楚心中的疑問,而現在,我知道,唯一能夠解答我心中疑問的人,只有老神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