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昂走後,路易轉身面對着特蕾莎公主,看着她那越來越像王后的小臉,問道:“特蕾莎,如果那時換了你是瑪麗安娜,你會怎麼樣?也縱馬踩過去嗎?”
特蕾莎公主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脫口說道:“如果我是她,我絕對不會親手去做這件事,我甚至會原諒詆譭我的人。我是法蘭西公主,我高貴的血統和地位不值得被那些骯髒低賤之人的鮮血玷污。”
貴族皆有一些階級歧視,即使是以樂善好施著稱的彭蒂耶夫公爵和瑪麗?阿德萊德也是抱着施捨情懷投身慈善,而更爲高貴者如王后瑪麗?安託瓦內特,甚至只對自己認同之人伸出橄欖枝,其他人皆被其視爲尋常人。
路易深知特蕾莎公主及其他孩子這些年受到的是什麼教育,但他並無意思去糾正。即使是他自己,也只是重視人民的力量,卻未做到真正地對他們平等相待。作爲國王,他認爲只需要重視民力,善加‘誘’導,令其成爲拱衛王冠的屏蔽,而不需真的將他們似若不可侵犯之力量。
國王與貴族、平民有着本質上的區別,國王亦只有在瞭解這一區別的情況下才能真正利用這一不同點,成功在貴族和平民之間施展手段,達成貴族和平民互相制約的局面,也只有這樣,王權才能穩固。
路易自小身處於宮廷政治中,他雖對民衆有着同情,也恐懼民衆的怒火,可在成長過程中,他更多地只看到貴族對王權的威脅,以及貴族對民衆的壓迫,並未看到民衆真的發怒。因此,他在執政之後,走的也是一條利用平民與貴族對抗、形成兩股勢力相互制約的道路。執政越久,他便越是明白,國王不能在兩大勢力中公開投奔任何一方,但也不能時刻保持公正立場。投奔某一方必然會得罪另一方,保持公正便是雙方都得罪。最好的辦法,也是最高明的策略,應該是保持巍然的獨立‘性’,成爲權力場上的第三方勢力,在平民和貴族鬥得差不多時,出來漁翁得利。“
在這種想法下,路易看待貴族和平民是平等的——皆是國王的奴僕,因此,他不能允許奴僕間出現違反奴僕法度的事情,但可以允許他的子‘女’對這些奴僕任意處置。作爲法蘭西國王的子‘女’,這是他們應有的特權,這本就是一個以特權爲法律的法治國家,特權是整個國家的構成之一,沒有了特權,整個國家的秩序也將‘混’‘亂’。不過,他也僅會將特權授予子‘女’,並不會授予其他貴族。因爲奴僕是沒有特權的。
“那你要就放過他了嗎?”路易追問道。
特蕾莎公主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願意放過那些冒犯過我的人。”
“你要放過你的敵人?”路易故作驚奇道。
特蕾莎公主搖了搖頭,道:“冒犯我的人未必是我的敵人,在言語上侮辱我的,未必真能對我造成傷害。我一直不明白瑪麗安娜爲什麼要踩過去,養馬人的兒子也只是說了一句她不愛聽的話。”
路易苦澀一笑,輕撫着她的額頭,道:“特蕾莎,身爲法蘭西公主,你必須清楚一點,仁慈是必須的,但那只是用來籠絡他人的工具。國王是利用仁慈來控制人的人,不是被名爲‘仁慈’的枷鎖所束縛的人。”
特蕾莎公主茫然地搖了搖頭,語氣稚嫩地說道:“我不懂。”
路易長嘆一聲,又撫‘摸’了一下她的額頭,說道:“你不需要現在就明白這個,但你要記住這些話,未來也許對你有用。”
路易所說的是他對“爲王之道”的體悟,若是現在在面前的是瑪麗安娜、維多利亞等‘私’生‘女’,他只會希望她們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可特蕾莎公主不同,身爲公主,未來的命運難逃聯姻出嫁外國,若要在國外宮廷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就必須成爲“影子‘女’王”,掌握丈夫的一切,也就是丈夫的國家。
在衆多孩子中,路易最不擔心的就是特蕾莎公主。特蕾莎公主年紀雖小,可卻少年老成,瑪麗?安託瓦內特雖對她不好,卻也令她學會了觀人臉‘色’、投其所好的能力,再加上她生‘性’大度,頗具王者潛力,未來即使無法成爲像葉卡捷琳娜二世那樣叱吒風雲的‘女’王,也不致於成爲鎖在深宮的怨‘婦’。當然,路易最希望的還是‘女’兒能避免出國聯姻的命運,即使這十分困難。
相比之下,路易對瑪麗?阿德萊德所生的長‘女’科西嘉郡主瑪麗安娜倒有些擔憂。
瑪麗安娜已經長到十歲,心智也已經開啓,從縱馬踩踏養馬人之子一事上可以看出,她對“‘私’生‘女’”的身份頗爲在意。
路易原本並不認爲‘私’生‘女’們有什麼不堪目睹的既定命運。她們既不用作爲政治聯姻的工具遠嫁,也不會過於貧窮,在王室支系不是臣服便是外逃的情況下,他也不用像路易十四那樣,將‘私’生‘女’們作爲籠絡家族成員的工具,令她們出嫁旁系宗族。可現在,他卻突然發覺,“‘私’生‘女’”這一不堪的身份也許會成爲她們一生的夢魘。不過,情況也未如他想得那般糟糕,除了瑪麗安娜外,其他孩子都還像一個孩子,並未產生偏‘激’。
瑪麗安娜和路易其他的‘私’生子‘女’並不相同,當其他人在接受王室家庭教師教育的時候,她卻跟隨着安娜。她從安娜那兒學習禮儀、馬術、劍術等一切棟雷米家族‘女’繼承人應該學習的東西,但與此同時,安娜‘陰’霾的‘性’格和偏‘激’的人生觀也影響到了她,她對上帝缺乏景仰,對他人之生命蔑視對待。也正因此,她纔會縱馬踐踏污衊了她的養馬人之子,而且在事後毫無悔過。
路易對瑪麗安娜所受的教育科目並不反對,他也希望‘女’兒可以作爲一個強者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然而,他同時也對此十分擔憂,因爲他不知道如此下去的瑪麗安娜,會否會活得很痛苦,畢竟“‘私’生‘女’”的身份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
之後,已經數日未見的安娜走了進來。
這些日子,路易將大多時間留給了‘女’兒特蕾莎公主和王后瑪麗?安託瓦內特,對身旁之人關注甚少,這其中也就包括了安娜。
安娜在宮廷中雖與王后走得很近,但那份密切程度還比不上衆所周知的王后密友朗巴爾親王夫人,更是無法與王后的貼身‘侍’‘女’艾德里安娜相比。究其原因並非是她與王后的親密程度低於那兩人,而是因爲她還有着本職工作。作爲國王的情報來源之一,她的忙碌程度一點也不亞於迪昂。
“這幾天你去哪裡了?”路易好奇地問道,“王后又讓你去做了什麼事?”
他默認瑪麗?安託瓦內特在一定程度上使用安娜,但前提是所做之事必須被他知曉,且在他允許範圍之內。養馬人一家之死,便是其中一個例子。
安娜看了一眼站在路易身旁的特蕾莎公主,嘆了口氣,說道:“陛下,我想和你單獨談談。只有我們兩個人。”
“出了什麼事?”路易眉頭一皺,而特蕾莎公主也識相地自己從側‘門’走了出去。
安娜看着特蕾莎公主離開,才向路易問道:“路易,你難道沒有發現這幾天身邊少了一個人嗎?”
路易緊眉沉思,不一會兒工夫,便點着頭說道:“是讓娜,這幾天確實沒有見到她。她去哪兒了?”
安娜長嘆一聲,淡淡說道:“她走了。她發現再在這裡,不但無法面對王后陛下,更不知道應該如何身處於你們兩人之間,所以她走了。”
路易也仰頭嘆了口氣,失落地說道:“她在某些方面很像你,但在某些方面又和你不同,正是因爲這份不同,她纔會不願公開身份,不願留在宮廷。”
“您不想知道她去了哪裡?不想將她留在身邊嗎?”安娜疑‘惑’道。
路易微笑着搖了搖頭,惋惜地說道:“年輕時以爲愛一個人就要將這個人強留在身邊,所以那時候纔會強行得到瑪麗?阿德萊德。我喜歡讓娜,也有些愛她,但是,如果讓她成爲我的情‘婦’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快樂,反而會造成她十分痛苦,那我情願放棄她。與其見到她的眼淚,我更希望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重展歡顏。”
安娜暗自嘆息,卻已不知該說什麼。
讓娜自得知懷孕後便前鬱鬱寡歡,在流產後憂鬱更重,可在王宮中,路易最愛的永遠是瑪麗?安託瓦內特,讓娜只能孤獨的一個人流淚。
離開雖是讓娜自己的選擇,但安娜也同意。她和路易想的一樣,只希望遠離宮廷的讓娜,能夠重新變回那個無憂無慮、天真任‘性’的少‘女’。
正當安娜準備離開之際,她突然聽見路易問道:“需要我付出什麼嗎?我可以給讓娜一些補償。”
言語之中充滿了不捨,路易自以爲能放下,但實際是自欺欺人。若是面對敵人,他或許能放下仇恨,但面對愛人,他的肚量並未想象得那般大。
“不,不用了。”安娜搖了搖頭。
她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了讓娜流產時的情景,未免悲劇再現,她開口說道:“路易,瑪麗?阿德萊德已經懷孕了。”
“懷孕了”路易先是一愣,繼而眉開眼笑,驚呼道,“這太好了。一定要妥善照顧,不能再出現像這次王后分娩是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