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進寧城務工。”手機屏幕驟然亮起來,唐槿側了側頭,瞥了一眼,正在鍵盤上快速敲擊的手停了停:那是裴彧的頭像,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調,讓人看着牙根癢癢。
他從工程監理幹起,有多年從業經驗,現在據他上回說應該是去寧城一家大公司做區域經理了,如果他還算是進城務工,她這樣的大齡小公務員又算是什麼呢?吃土老少女?
這個人,真是的。她搖搖頭,習慣性的推推眼鏡,又把鬢邊的碎髮攏到耳後,繼續她的數據分析報告。
可是這個人,多少年了,她都沒有叫過他的名字,還真是不習慣。
都說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把一個人的名字掛在嘴邊上,等到真正深愛一個人了,這個人的名字卻反而不容易出口,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可是,他還真是要來寧城了,到底是原來的小城市限制了他的發展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能是什麼原因呢?這也不是她該操心的事兒啊。
然而心裡總有些小小的期待:是不是因爲她?會不會,有那麼一點點,是因爲她?
她其實可以這麼想的吧,萬一是真的呢?
拍着良心說,她明明曾經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他們能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還會不會有交集……
這是環比增幅還是同比來着,唐槿默默嘆氣,思路還是亂了,只要有這個人的消息,哪怕是一個字,一個表情,都能牽動她的思緒,更何況,他真的要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了呢……
實在是心裡亂亂的,什麼思路都沒了,怕把數據算錯,唐槿保存了文檔,端起茶杯去添水,想要平復下心情。
結果科室的暖瓶又漏水了,地板上已經積了一灘,她把杯子放在暖瓶旁熊哥的桌角,去取墩布來擦地,一邊走着一邊嘆氣,這裡的辦公環境實在是太糟糕了。
考上公務員之前,她的設想是:空調暖氣百葉窗,獨立辦公室,喝茶聊天上網看報紙,寫寫文件蓋蓋章;考上公務員之後,她的實際卻是:有噪音能流水就是不製冷的空調,人潮洶涌的辦事大廳,自己到鍋爐房打開水,工作電腦不能上網,辦公環境沒有wifi。
簡直是買家秀和賣家秀的差別。
要說符合想象的地方,也有,還真是要看報紙——工作簡報,要寫文件——計劃,分析,總結,彙報,請示,通知,林林總總寫到吐,還有要蓋章——他們這裡是爲民服務窗口,要處理各種文件材料,蓋各種章,業務章,人名章,日期章,查詢章,檔案章,一度蓋章蓋到手都擡不起來。
從前做慣了IT公司小白領的唐槿,剛開始的時候每天臉上就是一個大寫的懵。就像裴彧說的:“你是有多想不開才委身於這種艱苦奮鬥的環境。”當然後面他還補了一句“你這麼玩命的爲人民服務,不知道我有多心疼”,彼時她只當沒看見。
不敢多想,只能當沒看見。
現在已經好了許多,一是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工作,二麼就是她攢文字的功力被領導發掘出來於是順利的脫離了窗口接待的行列,縮在一角每天練習office的一百種用法。
“唐槿姐姐,那邊有人找你!”熊哥的小媳婦小灰灰風風火火的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高聲傳話。
等唐槿聽完整個句子,小姑娘人影已經飛到大廳對面去了,果然是來無影去無蹤,人未到話先到,後發先至,江湖兒女就只是這麼瀟灑。
至於默默坐在工位上被她無視的男朋友熊哥,對不住,太熟了審美疲勞,沒看見。
唐槿嘴角一抽,把墩布放在牆角,往旁邊空着的機動窗口走去。
果然有一個戴墨鏡的男人站在外面,身後跟着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個小夥子,都是西裝制服,戴着墨鏡,神態淡定,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背景下顯得格外鶴立雞羣與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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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槿看看自己的短袖襯衫,再看看來往的辦事羣衆不停擦汗的樣子,確定不是自己有毛病之後便露出單位規定的微笑:“您好!我是唐槿,您是……有什麼業務?”
“你是唐槿啊?太好了!”那男人十分自來熟,拿出一沓業務報表放在唐槿面前的桌子上——爲了真正服務羣衆,寧城的所有服務大廳都是不設隔離玻璃的——“是大武哥叫我來找你的,他說這些表都交給你。”
唐槿只掃一眼就知道是什麼內容了。
原則上她已經不做窗口業務了,可是她十分神奇的有個好人緣兒,原來相熟的老單位都愛找她,正好有些特殊的報表是需要每月彙總到她這裡的,她乾脆也就收了,反正科長老羅明示暗示好幾次,都是說她思路清楚,業務做得快,就要適當的分擔一下窗口壓力。
她伸手示意,“您請坐,您後面這兩位,要不坐在等候區稍等一下?”
兩個人都不說話,十分默契的搖搖頭。
唐槿默了默,還是掙扎着說:“其實您可以直接去那邊窗口排隊辦理,不一定非要找我的。”
“我知道,不過大武說了,他跟你熟,你活兒好態度也好,就找你。”那人說得十分誠懇。
唐槿怎麼都覺得這個話不是好話,說不出哪裡有問題,就是彆扭。想起這個單位原來的經辦人大武,只好沮喪的承認,這麼不着四六的話還真是他說得出來的。
可是,她皺了眉頭:“大武沒有交接一下嗎?您這表光蓋個章全空着我怎麼幫您辦啊?”
“大武跟媳婦兒吵架了,沒心情正休假呢,他說不用交接,你教我就行了。”那人摘了墨鏡,眼睛竟然很大,有很寬的雙眼皮,大大的眼睛裡滿是誠摯,嘴裡的話卻是這麼的,個性。
看了一眼,唐槿就不再看了——有點兒傷眼。
男人又大眼睛雙眼皮應該也是很好看的,可是她偏偏就覺得單眼皮順眼,就像裴彧那樣的,眼睛不算小得只能看到扁平的世界,但是偏偏又是單眼皮,幹起正事來有股深沉的樣子,笑起來卻帶着幾分壞。
呃,想他幹什麼。今天這人就跟在她腦子裡紮了根似的,來來回回都是他。
“你們真隨意。”唐槿只覺得一頭羊駝在心裡散步,她捏了捏鼠標,又擡頭看了看他身後依然站着的倆人,這會兒她坐着,那倆人站着,越發顯得氣勢十足。她又問:“那你們單位沒安排別人嗎?原來我記得大武還有個小跟班的啊。”
那人很自然道:“他啊,調走啦。現在就是我們仨管,我們都是別的科室調過來的。我們都不會。”
最後一句話讓唐槿徹底木然。
她吸口氣,再次掛上微笑:“那行吧,我瞭解了,你們單位每個月都需要報這些報表,填寫標準是……”她看了看聽得很專注但顯然有聽沒有懂的幾個人,還是沒忍住:“那個,你們需要做個記錄嗎?”
“不用,你說,我們聽着,回頭不會了再來問你。”
唐槿心中的羊駝已經在咆哮了。
同一時間,繁華的主路上,裴彧正開車往家趕。
初次來公司,大概熟悉了下情況之後,老闆大手一揮,就讓他先回家安頓去了,反正之前他們就認識,倒也隨意。
房子是早就買好裝修過的,只是許久不住,還是要整理一下。已經打算來長住了啊,裴彧看看窗外,唐槿,這回你還能躲多遠?
隨手按開了車裡的廣播,看來無論哪個城市都差不多,路況、天氣、酒店廣告,還有音樂。
裴彧彷彿在聽,其實也沒怎麼聽進去,直到不知什麼時候,幾句歌詞輕飄飄的進了耳朵,入了心。
“很想知道你近況,我聽人說,還不如你對我講。”
“讓我親一親,像過去一樣。”
裴彧在路邊停下,也不熄火,只是一動不動的坐着,直到一曲終了。
再次行在路上,他本來沉着的臉忽然露出幾分笑意,對,很快就會找回你,就像過去一樣,我最親愛的,唐槿。
等到唐槿把幾個人送走,已經是大半個小時以後的事了。
唐槿想起之前那杯沒沏成的茶,和擦了一半的地板,還有更早的那篇分析,不由拍着腦袋哼哼,幸好自己只是個機動窗口,要不然這個效率,非得把排隊羣衆急得去投訴不可。
“看出來了吧?老羅坑你呢,”胡曉黎把沏好的茶端過來遞給唐槿,“趕緊喝點兒水吧,這會兒大廳人少多了,我好不容易纔得空去趟洗手間呢,你也歇會兒。”
“我倒是不累,不像你們一直叫號,就是沒想到,他們單位這心也太大了。”唐槿慢慢抿口茶,“你就坐旁邊,瞅見那架勢了不?”
“哎喲,跟□□似的,”胡曉黎忙裡偷閒,彎腰把腦袋縮到辦公桌下照了照鏡子,拿口紅補了下脣色,才坐直了身體,“好麼,我們都不會,忒理直氣壯了。”
唐槿搖搖頭,“真是無奈,他們自己的工作還得咱們教。”
“那是你脾氣好。”胡曉黎嗤笑,“要叫我說,不會回去學啊,你掙這份兒錢就得幹這份兒活,你說是不是啊?”
“是是是,”唐槿收好自己的印章,放在小盒子裡鎖好,“問題是你也就是現在這麼說,真讓你衝着櫃檯外頭這麼說,你敢?不投訴你纔怪呢。”
說是人少了很多,大廳裡依然有許多等候的人,各個辦事窗口都在忙碌着,諮詢處更是排着長隊。唐槿慢慢的踱回自己的座位,嗅着人肉味兒十足的空氣,雖然有些疲倦,卻也覺得踏實。
怎麼說呢,每天在這裡聽着普通百姓的艱辛和訴求,也看了單位、個人或是互相體諒或是一撕到底的種種大戲,和從前那種寫字樓裡的中英文交雜、動不動就是行內業內什麼的小資生活比,現在的工作更多了些凡俗的煙火氣,哦對了,現在流行的說法叫接地氣。
就像之前她和裴彧聊天的時候說的,看看這世情百態,也有趣得很。
裴彧,對了,他的消息還在手機上閃着。唐槿皺眉,到底回了一句:“歡迎之至。”
還是這個規矩得讓人牙癢癢的語氣啊,裴彧剛在樓下停好車,就看見手機亮了,隔了一個多小時纔回復,這丫頭是有多忙?
裴彧的回覆很快:“又給哪個單位陪聊呢?”
“懶得複述。”多少年了,她跟裴彧都是這樣交流,不管是誰開的頭,只要有時間就聊起來沒完,直到一個人有事走開,所以他知道她雞飛狗跳的工作,她清楚他一步步走來的歷程,可是其實,他們從來連電話都沒有打過一個。
“我進城之後先收拾收拾房子,安頓好了請你吃飯,拜拜山頭。”裴彧一邊走一邊寫消息,用唐槿能接受的語氣。
唐槿知道他幾年前就在寧城買了套公寓——這是他一度吹噓的英明投資,不過現在倒是用上了,說是心血來潮的投資,她纔不信,這個人,從來都是有規劃的。
她忽視了後面的話,同學之間不是經常這麼說嘛,也沒誰真的請客不是嗎?出於客氣,她回道:“需要幫忙嗎?”
還真是公事公辦呢,真當老同學他鄉遇故知了哇,裴彧咬牙,我讓着你可不是讓你跟我劃清界限的!
盯着臥室裡寬大的實木牀,他腦補了好一會兒把唐槿弄過來放在上面的情景,覺得心裡舒坦些了,才問:“缺個女主人,你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