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全數倒地、再無威脅的雅庫扎們,青登一邊解除戰鬥架勢,一邊緩緩說道:
“好了,礙事的人都閉嘴了。現在,四季崎季寄,讓我們來好好談談吧。”
說罷,他轉過腦袋,看向四季崎季寄方纔所身處的位置——截至十幾秒前,尚有一個大活人坐在這兒。
可現在,此地空無一人。
那位扮演“媽媽”的漂亮遊女仍縮在房間的角落,一臉驚懼地看着青登。
反觀四季崎季寄……他的身影已消失無蹤。
看着那敞開的窗戶,青登瞬間明白了一切。
“橘君,讓那傢伙逃了呢。”
桐生老闆說着微微錯步,移身至青登身側。
青登看了看身旁的老人,接着又看了看那大大敞開、不斷有冷風灌入的窗口,沒好氣地說道:
“桐生老闆,你肯定看見他逃跑了吧?爲何不抓住他?”
桐生老闆聳了聳肩,脣角微翹:
“不急,難道他還能從咱倆的眼前逃脫不成?”
說罷,他側頭看向青登——巧了,青登也正看着他。
四目對視,雙雙面露意味深長的笑意。
……
……
“呼哧……!呼哧……!呼哧……!”
四季崎季寄光着雙腳,“呼哧”、“呼哧”地在大街上狂奔。
因爲急着跑路,所以在跳窗時,他隨意地扯過一件衣裳就往自己身上披去。
直到自己已經跑出老遠的距離後,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所披上的衣裳,是“媽媽”……也就是那位遊女的振袖。
一個穿着女裝的男人在大街上奔跑——如此場面,自然是格外吸睛。
一束束異樣的目光朝他射來,羞臊交加之下,他以袖遮面,將腦袋埋得低低的。
假使周圍有地洞的話,他恨不得即刻鑽進去。
不過……說來怪異,周圍人的視線雖讓他羞臊不已,可與此同時,他竟隱隱有種暢快感……
總而言之,爲了逃命,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他馬不停蹄地狂奔,先是逃出吉原,接着繼續狂奔,往市區進發。
沒有具體的目的地,哪兒有路就往哪兒跑,所謂的“慌不擇路”,不外如是。
在張皇逃竄的同時,他不時轉動腦袋與眼珠,四處掃視,留意身周的一切動靜,生怕有人跟蹤他,像極了驚弓之鳥。
他的長跑能力,也就只是普通人的水準。
因此,沒過一會兒,他的身體各處紛紛發出強烈的抗議與痛苦的呻吟。
直到兩肺腫痛、雙腿沉重似鉛後,他纔不得不停住腳步。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他一邊手按雙膝,調理呼吸,一邊扭頭望向身後——入目處,盡是黑黢黢的幽暗,吉原的燈火已被他遠遠地拋開。
——都逃出這麼遠了,應該安全了吧……
一念至此,他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
這個時候,他忽然注意到一抹橘黃色的光芒——就在他的不遠處,一座夜鷹麪攤正在營業。
【注夜鷹麪攤:專門在深夜營業的麪攤,一般是賣蕎麥麪。】
跑了這麼久,他正好覺得口乾,於是他走上前去,撩開攤簾,對老闆說:
“老闆,有水嗎?我想討一杯水喝。”
老闆背對着他,一邊收拾各種廚具,一邊頭也不回地問道:
“客官,怎麼了?爲何上氣不接下氣的?有人追殺你嗎?”
四季崎季寄咂巴了下嘴:
“唉,別問了,今兒真是倒大黴了,碰見倆怪人。”
老闆動作一頓:
“哦?你口中的‘怪人’,是不是長着我這個樣子?”
說罷,老闆……也就是青登,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笑容滿面地看着四季崎季寄。
霎時,四季崎季寄猛地僵住,隨後猶如見鬼一般,頰間血色盡失,表情被強烈的驚恐所支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慘叫着向後急退,然後重新邁開雙腿,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逃離青登。
怎奈何……已然瀕臨極限的身體,實在是不容許他再長時間地奔跑。
不消片刻,難以言喻的疲倦填滿他身體的各處角落,連一步都邁不動了。
這時,他正巧看見路邊有一間還亮着光的居酒屋,所以他想也不想地撩開門簾,躥入進去。
“歡迎光臨,客官,請問你想要什麼?”
櫃檯方向傳來蒼老的男聲……應該是這間居酒屋的老闆。四季崎季寄心想。
他顧不得去看老闆的樣子,一頭扎進櫃檯的後方,緊縮着身體,結結巴巴地說:
“救救救救、救命啊!”
“客官,怎麼了?”
“有怪人正追我!讓我躲藏片刻,求你了!”
“哦?怪人?他是不是長着我這個樣子?”
熟悉的對話……熟悉的句式……
四季崎季寄又是一僵。
他艱難地轉動腦袋,循聲看去——3步外,桐生老闆笑眯眯地看着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一回兒,他實在是跑不動了,只能一邊慘叫,一邊四肢並用地向後倒騰。
看着對方的狼狽樣兒,桐生老闆無奈一笑:
“四季崎,你冷靜一點。看清楚,是我,千事屋的桐生一真。”
四季崎季寄聞言,立時怔住。
眸光撲閃之際,他揚起視線,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桐生老闆。
“桐生……老闆……?”
……
……
江戶,某居酒屋,某包間——
青登與桐生老闆並肩而坐。
他們的正對面……即矮桌的另一面,四季崎季寄一把抓過剛熱好的清酒,發泄似的猛灌一大口:
“真是的……桐生老闆,你們未免太惡劣了吧?幹嘛要像個‘無臉妖怪’一樣來嚇我?”
無臉妖怪——日本的經典怪談。
簡單來說,就是有人在野外遭遇“無臉人”,嚇得撒足奔逃,向沿途所見的每一個人求救時,對方都會一邊說着“‘無臉人’?是長我這個樣子嗎?”,一邊露出自己那沒有五官的臉——就跟四季崎季寄方纔所經歷的事情一模一樣。
桐生老闆笑了笑:
“抱歉,嚇到你了。我們只是想向你證明:你是逃不走的。”
四季崎季寄撇了撇嘴,以充滿怨念的眼神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作爲賠罪,這頓酒得由你請,沒意見吧?”
“敞開肚皮隨便喝吧,即使你不說,我也正好有意請你喝酒。畢竟我們有一陣子未見了,我身爲長輩,請你喝酒是應該的。”
聞聽此言,四季崎季寄不再有顧慮,再度拿起剛溫好的清酒,“咕咚咕咚”地開懷豪飲。
隨着酒水下肚,他的表情逐漸恢復明朗。
在他飲酒時,桐生老闆半眯着雙眼,若有所思地觀察其舉動。
冷不丁的,老人倏地開口道:
“四季崎,你這日子過得……未免太過墮落了吧?
“流連於遊廓也就罷了,居然還向雅庫扎借貸。”
“你有好好想過,自己若是還不上錢,將會是何下場嗎?”
桐生老闆的這番話語,絲毫不留情面。
果不其然,他話音剛落,四季崎季寄便漲紅了臉,神情變了數變。
瞧其模樣,青登還以爲他會因惱羞成怒而當場爆發。
沒承想,他卻意外地平靜。
在沉默片刻後,他幽幽地嘆息一聲:
“桐生老闆,雖然你的話很不中聽,但我確實沒有反駁的餘地……”
“知道了,我之後會收斂一點,爭取早日把欠款還清。”
青登雖並不清楚桐生老闆與四季崎季寄的具體交情,但從現狀來看,後者對前者抱有相當程度的敬重。
面對對方的良言忠告,他還聽得進去。
不過,他的這句“我知道了”,顯然沒有取得桐生老闆的信任
只見他板起面孔,一字一頓地正色道:
“四季崎,你何必如此呢?”
“就憑你的手藝,即使不能大富大貴,也不至於落得今日這般落魄的境地。”
“據我所知,你現在已經不接鍛刀的活兒,就靠做些鋤頭、鐮刀來過活。”
“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爲何要作踐自己的天賦?”
“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說說嗎?”
“你若是嫌我多管閒事,大可保持緘默。”
“不過,身爲愛刀之人,我實在不願眼睜睜地看着一位才能過人的天才刀匠,就這麼墮落下去。”
四季崎季寄本是面無表情。
可在聽見“天才刀匠”這一字眼後,他忽地咧開嘴角,頰間浮現自嘲的神色。
“‘天才刀匠’……呵、呵呵呵……”
四季崎季寄以手撫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這年頭……還有刀匠的用武之地嗎?”
此言一出,桐生老闆神情微變,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四季崎季寄呷了口酒,換上百感交集的口吻,娓娓道來:
“打從有記憶起,我就開始摸着錘子,學習打鐵、鍛刀的方法。”
“若不是迫不得已,誰會平白放棄自己爲之磨鍊了大半輩子的技藝?”
“我雖不敢自稱‘神匠,但我自認比起一般的刀匠,我的手藝堪稱出神入化。’”
“怎奈何……刀子鍛得再好,也比不過西洋的槍炮。”
“桐生老闆,就憑你的本領,肯定不難知曉西洋的槍炮都發展到何等境地。”
言及此處,其臉上的自嘲之色更濃郁了幾分。
“我想想……大概是在4年前吧,我於偶然間接觸到了西洋的槍炮。”
“老實說……在親眼目睹那火槍是如何輕鬆射穿鐵甲,那大炮是如何輕鬆崩碎磚瓦,我有一種‘天地倒懸’的感覺。”
“實不相瞞,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爲刀劍會作爲武士的重要的同伴,永遠地存續下去。”
“然而……即使心中充滿不忿,我也不得不承認:如今已不是刀劍的時代了。”
“在槍炮面前,刀劍之流根本就是玩具。”
“每當想到這兒,我就沒有動力去鍛刀了,也沒那個心情去做什麼刀匠了。”
“等回過神時,我就變成現在這副得過且過的模樣了。”
“刀劍已註定被淘汰。”
“與其再做註定沒前途的刀匠,倒不如趁早轉型,做一個專門制農具的普通鐵匠。”
“相較而言,這個反倒更有賺頭。”
“桐生老闆,不是我吹噓,由我一手鍛造出來的農具,可謂是有口皆碑,從來不缺銷路。”
“我之所以會淪落到險些被賣去礦場還債的悽慘境地,純粹是因爲我懶。”
“只要我拿出幹勁兒,很快就可以湊出足夠的錢來還債。”
他的話雖不長,卻因講述沉重的事實而成功使現場氛圍爲之一滯。
興許是爲了緩和氛圍吧,四季崎季寄主動問道:
“差點忘記問了,桐生老闆,你先前所說的‘大生意’,給我詳細講講唄。”
“我事先說明——我現在可不接鍛刀的活兒。”
桐生老闆張了張口,正欲開口。
不過,從剛纔起就一直沒有說話的青登,搶先一步回答道:
“四季崎先生,很不湊巧,我們正好想讓你鍛刀,而且還是重鑄一把殘刀的刀身。”
他說着解下頭上的低沿斗笠,露出臉來。
四季崎季寄雖不認得青登,但他看得出來青登並非普通人,於是小心翼翼地反問道:
“敢問閣下是?”
“在下不才,橘青登是也。”
“?!”
驟然間,四季崎季寄倒吸一口涼氣,滿臉的不敢置信。
他這樣的反應,倒也正常。
傳說中的“仁王”、“最強武士”,眼下竟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一時之間,確實會讓人手足無措。
不知是從何時起,青登又多一稱號:“幕府最強的武士”。
雖然青登覺得這稱號太過誇張,但有不少人認爲實至名歸。
正當四季崎季寄尚未從震愕中緩過勁兒來的這個時候,桐生老闆的蒼老嗓音又起:
“四季崎,你的苦衷,我已明瞭。”
“既然這是你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決定的活法,那麼我便無從置喙。”
“不過……我想先請你看看這個。”
語畢,他伸手探懷,摸出一個纏得嚴嚴實實的包裹,放至桌上,推到四季崎季寄的眼前。
當他解開包袱皮時,“萬鍊鋼”特有的烏光映滿四季崎季寄的視界。
一剎間……真的是一剎之間,四季崎季寄神色大變。
“這是……‘萬鍊鋼’……?!”
這一刻,他展現出了比方纔知悉青登身份時,還要強烈得多的震愕情緒。
他下意識地撲將上前,雙眼眨也不眨地緊盯鋼材,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
“這個光……!這個色澤……!”
“好鋼!真是好鋼啊!”
“桐生老闆,你們是從哪兒弄來的這塊好鋼!”
“品質如此高的‘萬鍊鋼’,實乃我生平首見!”
桐生老闆淡淡道:
“此鋼的來歷,我之後再告訴你。”
“四季崎,我就直說了:我們打算請你以此鋼來重鑄毗盧遮那的刀身。”
四季崎季寄愣了愣:
“重鑄毗盧遮那的刀身?用這‘萬鍊鋼’嗎?”
桐生老闆輕輕頷首:
“在與‘最上大業物’長曾彌虎徹對砍後,毗盧遮那遭受極嚴重的損傷。”
“唯有重鑄其刀身,方可使其浴火重生。”
“能夠擔此重任的刀匠……四季崎,我所能想到的對象,就只有你了!”
伴隨着鏗鏘有力的話音,老人那充滿信任的眼神徑直投向年輕的刀匠。
刀匠彷彿心中有愧似的,下意識地別開目光,不願對視。
“四季崎,既然你已放棄做刀匠,那麼,就給自己的刀匠生涯留下一個輝煌的結尾吧。”
“你難道就不想試試嗎?”
“以這世上最棒的鋼材來鍛造出自己最後且最棒的刀!”
桐生老闆的這番話語,彷彿有着異樣的魔力。
在他語畢後,對方眉宇間的頹唐之色竟消褪大半。
只見他死死盯着“萬鍊鋼”,時而捏緊雙拳,時而咬緊牙關,眸中躍動着強烈的猶豫神采。
就在這時,青登冷不丁的插話進來:
“四季崎先生,我無意對你威逼利誘。”
“是否接下這筆大生意,完全是你的自由。”
“說白了,你我是‘僱主’與‘受僱者’的關係。”
“既如此,就讓我們在商言商吧。”
說罷,他從腰間摸出一張藩札,拍到桌上。
“這是咱們秦津藩的藩札,可以在任意一家錢莊兌換1500兩金。”
【注藩札:某種意義上也算紙幣,類似於銀票,他發行的主體可能是幕府、大名、商人,有些是作爲信用貨幣使用,上面寫着這紙條子值多少金多少銀多少米之類的】
“這是定金,待刀鍛好後,我再付1500兩金。”
“仁王大人,在下定當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四季崎季寄以前所未有的鄭重口吻這般喊道,其眼中僅剩的躊躇之色立時消餌無形。
……
……
是夜——
江戶,江戶城——
一旦將軍將於大奧過夜的通知布達,御臺所就會帶着御年寄、御中臈在御小座敷迎接將軍,接着同行的御年寄與御中臈就會在次之間留值。
因此,隨着“將軍今夜要留宿大奧,指名御臺所(和宮)陪寢”的命令下達,大奧內隨處可見四處奔忙的女官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