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悲傷的事
如果說頭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的話,那麼憐兒殺死的就是他們的兒子。可是又有哪個母親會想要殺死自己的兒子呢?憐兒突然覺得自己犯了天底下最大的錯誤。
那個女人繼續說道:“我的男人雖然不是什麼大英雄,但是他卻是一個非常勇敢非常能幹的人,我們的房子都是他建的,還有我們的牀、椅子。”說着,撫摸着坐着的椅子,臉上洋溢出了少見的幸福與對自己男人的自豪。憐兒終於明白爲什麼屋內所有的傢俱都是木製的了。
“可是有一天,森林裡突然着了大火,真的很大,我拉着孩子和小豬跑到一邊不停的哭,我看見他來回跑着澆水撲火,我看見大火映紅了他的臉,燒傷了他的身子,我看見了他那絕望的眼神。可是沒有了,還是什麼都沒有了。”那個女人的眼睛裡已經蒙上了一層霧,她打開了剛放下的盒子拿出了“愛人的頭顱”,擁進懷裡,淚水滴在了頭顱上。她的淚是不是也能像連接天空和大地的雨滴那樣連接她和愛人的心呢?此刻她的心又是多麼的溫柔,溫柔到足以感動那顆頭顱。
憐兒突然覺得那顆頭顱也不是那麼可怕了,那是一個勇敢強壯的男人的頭顱,她不自覺的低下頭看向頭顱。
在笑。
還是在笑!
憐兒倒吸一口涼氣,爲什麼她眼裡的頭顱總是在笑的?爲什麼它總是針對她?憐兒的手不知覺的伸向了頭顱。在觸及到頭顱的那一刻,那個女人狠狠抓住了憐兒的手腕,將憐兒的身子拉近自己,盯着她的眼睛道:“憐兒,你記住,永遠不要去看他的眼睛,永遠不要。”
那個女人放開了憐兒,右手捂住了頭顱的“眼睛”,搖了搖頭,“可是現在他已經不是我的哈貝馬斯了,他變了,變了,呵,又怎麼能不變呢?從一個完整的人被分割的只剩頭顱誰又能不變呢。”
憐兒捂着被抓疼的手腕,小心翼翼的問道:“爲什麼會變成、變成這樣?”
那個女人摸着頭顱,就像是在撫平自己內心的傷口。過了很久才淡淡的道:“還不是因爲我們的兒子。”
“兒子……那天,你要我殺的人,就是……”
那個女人沒有回答憐兒的話,而是繼續剛纔的話:“以前的他多麼好啊,即使是村子因爲大火變成了廢墟還是努力的去砍樹、重新建造房子。因爲我們知道,我們知道……”她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了,“雖然村子裡的人都說是巫師復仇,村長大人甚至請來了巫醫,那時哈貝馬斯告訴我,一定要好好配合巫醫大人,我甚至拿出了最寶貴的小豬去獻祭。因爲我們知道,發生火災的那個晚上,我們的兒子馬爾斯是半夜纔回來的。”
“所以那天的火是他放的嗎?”
“沒有人能說清楚那天的火是誰放的,可是馬爾斯的嫌疑最大呀!而且火災之後他就變得不正常了。”
“所以你恨他?”所以你才讓我殺了他。
“你錯了,我從來沒有恨過他,如果我恨他又怎麼會努力去配合巫醫呢,我那是爲了救他啊!哪有母親會恨自己的兒子呢?可是他卻一定恨我了。因爲如果不是我一直要搶着拿小豬去獻祭馬爾斯就不會去殺了巫醫……”
“殺了巫醫?!”憐兒低聲驚呼。
“小豬是無辜的。可難道巫醫就該死嗎,難道哈貝馬斯就該死嗎?事情已經發生了,再追究下去又有什麼用呢。我的哈貝馬斯已經死了啊!我看見他們打死了哈貝馬斯,我拼命的哭鬧、拼命的抓着,我只要我的哈貝馬斯!可是他還是死了,直到他們砍掉了他的頭,把頭扔進火堆才放開我,我抱着那燃燒的頭顱……”
那個女人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了。
憐兒覺得自己渾身炙熱像火燒一般,但是她卻不停的發抖。她走了出去,輕輕關上了門。她的心已經軟了,她再也不害怕、不痛恨那個女人。因爲她只是一個比自己更可憐的女人。
憐兒倚着門,坐在地上,環抱着自己的肩。如果我愛的人也在自己面前慘死,自己又會有什麼反應呢?她一定也會衝出去抱住那個頭顱吧!即使這個它會燒傷自己也在所不惜。可是那天之後馬爾斯又怎麼樣了呢?爲什麼馬爾斯還活着呢?那個女人又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呢?
憐兒沒有問。她覺得自己知道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她再也不想去聽悲傷的故事了。可是悲傷的事似乎永遠都不會嫌多。
就像李煜的那首詞——“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即使枯藤已經長出枝椏,即使時光已經翩然輕擦,那些悲傷還是如擦掉鉛筆字後剩下的痕跡,那種明明已經擦掉卻不能一筆購銷的難過。
憐兒捂着臉,低聲啜泣。
“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承受的痛,你沒有必要爲別人的悲傷流眼淚。”
“可是,我一直以爲沒有人能夠比我更痛苦,現在才知道那是多麼自私的想法。”
“人都是自私的。”
“不、不是……你!怎麼!”
非陌捂住了憐兒的嘴,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憐兒瞪大驚慌的眼睛點了點頭,“你怎麼在這裡?”
“我一直在這裡,不然你以爲剛纔是誰救的你。”非陌淡淡的說道。
“你怎麼敢在這裡,難道你不怕被發現嗎?”
“你再大點聲說話,恐怕真的要被發現了。”非陌拉起憐兒走向憐兒的房間。那個女人的哭聲,非陌已不想再聽,也不忍再聽。
此刻,那個女人最需要的就是安靜。誰又忍心打擾一個最脆弱的人。
回到自己屋子後,憐兒已經沒有力氣再逞強,放聲哭了出來。她哭的並不只是那個女人的身世,還有自己的身世。
非陌看着憐兒,想要摸摸憐兒的頭去安慰她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只是在那裡站着,默默的守護着。這本是與自己無關的人,爲什麼自己的心又會如此的痛呢?自從憐兒離開後,非陌就跟在憐兒身後,她本是想從她們的對話中偷聽些什麼,卻無意中讓自己更加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