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雋一口氣奔出上百里, 根本沒有發現任何形跡可疑之人,也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越發疑竇叢生, 懷疑自己根本就是判斷失誤追過了頭, 於是掉轉馬頭, 打算沿原路回頭仔細搜索, 而且, 他突然纔想起,自己漏過了一個地方——雲霧山。
當下,趙雋不再遲疑, 回頭往京城方向奔去。
他的決定是對的——
距離京城三十里的地方,憑空出現一輛馬車!空曠的四野, 迴盪着嬰兒的哭聲!
馬車……嬰兒哭聲……
他要找的人兒在這裡?
趙雋不敢大意, 遠遠下了馬, 悄悄掠近馬車,剛潛行到馬車前, “碰”的一聲車門洞開,從裡面飛出一個女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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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裡。
趙奕還在大哭,他平素都由健壯的奶孃按時餵養,可現在……奶孃不在啊……
“夫人,孩子看來餓壞了……”丁無懼涎着臉, 目光發直, 盯着沐夏和她懷裡的兒子。聽他口氣, 不知情的還以爲是個極其疼愛孩子的慈父。
這世間還真有如此下作之人!
沐夏看也不看丁無懼, 把兒子緊緊貼在懷中……
“丁無懼……丁爺……好痛……我受不住了……痛死我了……求你救救我……”
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中, 丁無懼曖昧的提醒聲中,又加進了女人極度痛苦的□□聲。
這個聲音——自然是蜷縮在角落無人理睬的紫蝶發出的。
紫蝶□□出聲, 仍然無人理睬,在痛不欲生的疼痛驅使下,她不顧一切地爬到車廂前部,撲到丁無懼身上,死命拉扯他的衣裳痛苦哀求,“丁爺,看在紫蝶數月來替你隱瞞行蹤的情面上,你……救救我,日後我爲你作牛作馬……丁爺,你我也算是一場情份,你這麼狠心……”
“滾開!”
被紫蝶滾到身上,並且又拉又扯,丁無懼氣惱地把目光從沐夏身上移開,狠狠瞪紫蝶一眼,用力扯回衣裳,又恨恨地一甩手,登時把紫蝶從身上甩脫開去。
紫蝶“哎喲”一聲,重重地撞上車門,竟把車門震開,撲通跌出車外。
“啊——”
馬車外雪地上傳來紫蝶長長的痛徹心肺的慘嚎——她原本受傷不輕,這一跌自然難以禁受,不過她倒是強韌,沒有就此昏厥,猶自在地上翻滾、□□、號叫、痛哭,“天殺的……狗娘養殺千刀……沒良心的……你敢丟下我……你……你敢這樣對我……你不得好死……死了下十八層地獄……小鬼抽你的皮……拔你的筋……嗚……我造了什麼孽……老天要這樣對我……丁無懼,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你敢撇下我……我做鬼也跟着你……嗚……嗚……小……小……”
紫蝶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昏死過去,只是最後的尾音驚恐奇怪得很,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
丁無懼本是狡詐之徒,尋思眼前情況頗有些詭異,警惕之心頓起,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又悄悄把頭探出馬車外張望,這一張望,卻使他迅速縮回頭來,臉色登時大變,一副不敢置信和慌亂至極的神態。
沐夏對丁無懼視而不見,不清楚他的神色變化,所以也未曾留神意他接下來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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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蝶跌出馬車,跌到趙雋腳下的時候,趙雋開始沒有認出她來,直到聽她大罵丁無懼並且隨即擡眼看他然後驚恐大叫驟然昏厥過去時,才能確認,而他剛確認,緊接着就看到丁無懼的臉飛快地從馬車裡探出來又飛快地縮回去……
撥開雲霧見太陽!
趙雋立刻明白:劫掠他兒子的人,原來是——丁無懼和紫蝶!
馬車裡嬰兒的哭聲是兒子的,他不會聽錯,他的兒子在這裡——那麼,他的妻子呢……
趙雋心思急轉,還沒想好個萬全之策,馬車車門已是轟然一聲碎裂,片片碎裂的木頭由裡而外飛將四散開去,一大扇車門更是直直往他身上撞過來。
趙雋迅速旋過身,騰起一腳踢飛車門,同時舉起手中的“寒光”劍,旋舞擊打,瞬間便把周身碎木片擊落個一乾二淨,然後向馬車衝去。
“姓趙的,你看清楚了!我手裡是誰——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趙雋硬生生頓住腳步,瞳孔不由自主收縮——五步之遙的馬車車廂裡,清楚地現出妻兒單薄弱小的身影……
他的妻子坐在車頭,懷裡抱着還在專心啼哭的兒子,她的後面,是一隻手持劍橫在她頸側,另一隻手掌心按在兒子頭上的丁無懼。
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看不出身處險境的恐懼變色,驚慌失措。可是……他不行……趙雋目眥欲裂,怒火中燒,恨不能將眼前的惡徒碎屍萬段——但是,他不能輕舉妄動,他最心愛的人全在丁無懼手心裡,每一個都重逾他的性命……
“放了他們!本世子饒你不死!”趙雋盯着丁無懼,沉沉地說。
“放——”丁無懼嗤地一笑,“世子大人似乎主次不分了罷?敢問世子大人,你——憑什麼命令丁某放人?”
“你進我晉王府鬧事,本世子下了追捕令,諒你天涯海角跑不掉!你馬上放了我妻兒,我與你前賬一筆勾銷,收回追捕令,還你自由,如何?”趙雋看着丁無懼劍下沉靜的妻子和掌下哭個不休的兒子,心焦無比,卻得拼命壓抑不能隨意表現在臉上。
“聽起來真是不錯!姓趙的,丁某不如你權大勢大,自從別過晉王府,虎落平川,爲你四處追輯,江湖之大,難尋自在安身之地,只好蜇居於‘仙樂坊’,給紫蝶這個臭□□當隨從。老實說,這數月來丁某的確憋悶壞了!世子大人願意成全,丁某榮幸之至!哈哈!可惜……”丁無懼皮笑肉不笑,冷哼道,“可惜好話誰都會說,丁某若輕信你,豈非愚蠢至極?”
沒想到丁無懼竟然躲在“仙樂坊”裡,是他失察了。趙雋心裡暗忖,不動聲色地問,“你想怎樣?”
“取信於人,便該有個立誓的樣!”丁無懼陰狠地盯緊趙雋提着“寒光”劍的右手,“你妻兒在我手裡,你若想要回他們兩條命,拿點有價值的東西來換!否則——”
“你要什麼?”趙雋平靜地看着丁無懼。丁無懼的不懷好意全掛在臉上,但是……兵來將擋,沒什麼能夠嚇阻他!他要救回他的妻兒,不論付出什麼代價!
“哈哈!我要——你的——右手!”丁無懼縱聲狂笑,“姓趙的,你當初傷我右手,一報還一報,現在還回來不算爲過罷!你若有誠意,自己動手做個了斷——”
什麼?
丁無懼想要他的右手!
“世子,不可以——”沐夏脫口而出。
且不說丁無懼是個無恥之徒,即便趙雋自殘右手也未必肯放她和兒子,她……也不要他付出這種代價!
“夏兒,不用擔心爲夫,你和奕兒平安無事便好……”
“世子,你別傻了!此人非君子,豈會守信?”沐夏不由得發急,這夫婿平日裡看着聰明,丁無懼如此低劣的伎倆他難道看不出?
“夫人太輕看我了!我答應夫人,用姓趙的右手換你和他兒子兩條命,這生意其實是世子大人大大地划算……姓趙的,你不這麼認爲嗎?”丁無懼語氣邪佞,劍身往沐夏頸上一壓,同時按在趙奕頭上的手掌高高舉起,拍下……
“不要——”沐夏把兒子緊緊貼入懷中,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渾然不管丁無懼勒在脖子的劍,而在這劇烈動作之下,鋒利的劍刃已是淺淺劃開她頸上太過細嫩的肌膚,立時沁出點點血珠。
“夏兒——”趙雋失口驚呼,緊張全部涌上心頭,他按捺住胸口劇烈的起伏,死死瞪着丁無懼,毅然決然地說,“好!我答應你!放開我妻兒——”
字,一個一個從他嘴裡吐出,話說完,他右手的“寒光”劍也已經換到左手,緩緩舉起,揮出……
“寒光”——名副其實,閃着凜冽入骨的酷寒之氣!在這樣一把劍下,沒有什麼能夠完好無損吧?
“世子——”
沐夏擡頭瞪着趙雋,渾身冰冷,心臟停止跳動,沒有辦法呼吸……她的眼前,她摯愛的男人毫不遲疑地舉起劍,劍尖直指……那曾經令無數敵人聞風喪膽的利刃,直指的目標是……他自己的右手……
“不要——”沐夏用盡力氣狂喊,想要制止——他從來都聽她的,這一回,他也應該聽她的……
可是……他沒有……他沒有!
利劍揮起,沒有停頓,回不了頭……沐夏不由自主閉了閉眼,再急急睜開時……已見“寒光”劍劃過一個圓,劍尖向下插在地上,它劃過的範圍,盛開星星點點的紅花,襯着銀白的雪地,紅得那麼耀眼,那麼驚心動魄……沐夏眼前一片金星閃爍,搖搖欲墜……他怎麼那麼傻……那麼傻……
他以爲,她看到這些……會比自己受傷好過嗎……
“哈哈……”丁無懼登時爆發出得意的狂笑,放開沐夏,一躍飛下馬車,提着劍立在趙雋的面前。
“你的要求我已經做到……放過他們……”趙雋盯着丁無懼,左手拄着劍,右手無力地斜斜低垂,鮮血從上臂如注涌出,迅速滲透衣裳,沿着小臂一路流淌,再順着手指一串、一串跌落到雪地,在漫無邊際的白底上渲染出更加驚心動魄的紅。
“我當然會放過他們!不但放,今後,我丁無懼還會代替你好生照顧他們母子!趙雋世子,你放心,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待到他長大,還會認得父親,只認得一個父親,那就是我丁無懼……哈哈!”
“你言而無信!”趙雋沒有丁無懼以爲的慍怒,發狂,表情平靜,聲音冷靜,幾乎不像正常人類。
至少,丁無懼就認爲他不正常!他中了他的圈套,理該沮喪至極、悔之晚矣、灰心喪氣,甚至一蹶不振纔對!不是嗎?
所以,丁無懼擺出更加得意的姿態嗤之以鼻,“有嗎?大概世子大人錯會丁某之意了吧?丁某應承放過他們的性命,現在丁某並未背信棄義呀!他們會活得好好的!丁某保證,一定會把他們照顧得白白胖胖,從此樂不思蜀!你,英明神武的世子大人,走在黃泉路上的時候,不用擔心,一點也不用擔心……哈哈!哈哈!”
丁無懼狂笑不止,劍尖直指趙雋,又道,“我丁某人素來講究公道,你傷我右臂,如今以右臂相還,這段恩怨就此一筆勾銷!至於你的妻兒,我實在喜歡,割捨不下,不過嘛……丁無懼並非妄奪人愛之輩,這樣吧,你我現今比試一場,若你羸,把妻兒帶回去,若我丁無懼羸……哈哈!你妻兒從此盡歸於我!怎麼樣,公平吧?哈哈哈……”
丁無懼一臉篤定,自我標榜一番,簡直得意忘形。
無恥!
沐夏看着左手拄劍於地,右手血流不止,臉色漸漸發白的夫婿,徒勞地挪到車廂邊沿,卻下不了車,趙奕彷彿也意識到父親的險境,不哭了。沐夏心焦如焚,無可奈何……該死!她雙腳的穴道未解,走不動,根本幫不了他,四顧茫茫,也沒有人來幫他……怎麼辦?
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右手受傷的他和丁無懼決鬥,他向來使的是右手劍,怎麼與丁無懼決鬥……
丁無懼——根本就是要他死!
他不能死!至少,身爲奕兒的父親,他不能死!
“趙世子,接招罷——”丁無懼邪笑着擺了個招式。他志得意滿,勝券在握,無庸置疑!他必定討回血債,而且連本帶利!哈哈!哈哈!
“進招吧……”趙雋面無表情,左手緩緩提起劍,他的血,仍然在流;他的臉色,更加蒼白……
沐夏靜坐在馬車邊沿,面色如雪,指尖發顫……
“呀……”丁無懼揮舞手中利劍,以猛隼撲殺獵物的凌厲架式,狠狠、狠狠地劈向趙雋。
趙雋身形不動,堪堪舉劍相迎,像是……根本無力閃避……
“咣”——
兩劍相交,迸濺出刺眼的火星,發出刺耳的鳴聲,電光火石之間,沐夏只看到一片眼花繚亂的光影閃動,然後……是漫天飛散的血雨……
沐夏眼前一黑,栽下馬車……